昭晏十三年的初夏,蝉鸣尚未至鼎沸,醉仙楼内却早已是另一番天地。
“倾城”江浸月之名,如日中天,不仅稳坐花魁之位,更隐隐成了这风月场所某种超然的存在。
徐嬷嬷待她,早已不是简单的倚重,近乎是小心翼翼的奉承,但凡她有所需,无不应允,只求这棵摇钱树枝繁叶茂。
水涨船高,曾经的风光便显得黯淡。
昔日因“举报有功”得以跟在徐嬷嬷身边学管事的鸢儿,在江浸月声势最盛之时,便被寻了个由头,打发回了西厢那偏僻角落,重新干起了洒扫庭除的粗活。
从有望成为管事娘子到重回底层,这其中的落差,如同从云端跌落泥沼。
鸢儿每日穿着粗布旧衣,低着头,混在一群粗使仆役中,擦拭着永远也擦不完的栏杆地板,清洗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杯盏。
耳边,却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关于“倾城姑娘”的种种传奇——哪位大人又为她一掷千金,哪位名士又赞她才情无双,徐嬷嬷又如何将她视若珍宝……
每听一句,鸢儿的心就如同被针扎一下。
恐惧与悔恨,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缠绕着她。
她怕,怕极了那个她曾亲手推向深渊的“月奴”,如今已站在她无法仰望的高度,会如何报复她。
她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倘若当初没有背叛,凭着那份“姐妹情深”,她如今或许也能沾些光,至少不用在此处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看人脸色,苟延残喘。
她尽可能地躲着,避开所有江浸月可能出现的路径和时间。
然而,醉仙楼就这般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日午后,鸢儿被派去打扫一间刚结束宴饮的雅间。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确认里面空无一人,才松了口气,开始麻利地收拾残局。
酒气、剩肴、狼藉的杯盘……
她埋头苦干,只想尽快做完离开。
就在她擦拭着最后一张桌子时,雅间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鸢儿以为是来催活的管事,头也没抬,连忙道:“马上就好,马上就……”
她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梅香的熟悉气息传入鼻尖。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抬起头。
逆着门口的光,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那里。
身着流光溢彩的云锦长裙,发髻高绾,斜插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耳坠明珠,光华流转。
那张脸,比她记忆中更加美丽,也更加……冰冷。
不再是月奴那带着怯懦的苍白,而是倾城那种居高临下、毫无波澜的玉白。
江浸月目光平静地落在鸢儿身上,看着她因惊恐而瞬间煞白的脸,看着她手中那块因紧张而捏得变形的抹布,看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
她本已离开,是想起将一方绣帕遗落在了此处,才折返回来。
却没想,撞见了这副光景。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雅间内只剩下鸢儿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
曾经的“姐妹情深”,曾经的雪中送炭,曾经的桃木小葫芦,曾经的月下盟誓……
与最后那火光下得意的背叛、冰冷的汇报、被从墙头拽下的绝望……
无数画面在两人脑海中飞速闪过。
鸢儿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江浸月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了进来,步履从容。
她走到那张刚被鸢儿擦拭干净的梨花木茶桌旁,目光扫过桌面上摆放着的一套尚未收走的、普通的白瓷茶具。
她伸出手,仿佛只是随意地拂过桌面。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那只白瓷茶杯被她“不小心”碰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瓷片四溅!
鸢儿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向江浸月。
江浸月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鸢儿,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收拾干净。”
鸢儿如蒙大赦,又似被判刑,连忙应了声“是”,几乎是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开始用手去捡拾那些锋利的碎瓷片。
她的手指颤抖着,因为恐惧和急促,动作笨拙而慌乱。
江浸月就站在那里,垂眸静静地看着。
看着鸢儿卑微地蜷缩在地上,如同当年她们一起在后院角落里分食半个冷馒头时一样卑微,却又截然不同。
当鸢儿捡到一半,手中捧着几片碎瓷,正准备去捡拾最后几片较大的碎片时,一只穿着精致软缎绣鞋的脚,轻轻地、却带着千钧之力,踩在了她那只捧着碎片的手背上!
“啊——!”
鸢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只脚并未用力碾压,只是稳稳地踩着。
但碎裂的瓷片在她手背与地面之间,受到了挤压,锋利的边缘瞬间刺破了她粗糙的皮肤,深深扎入血肉之中!
殷红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迅速染红了白色的碎瓷和她肮脏的手背,滴滴答答地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钻心的疼痛让鸢儿涕泪交流,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江浸月那冰冷的、毫无表情的脸,哀声求饶:“倾城姑娘……饶命……饶了我吧……我知道错了……当年是我猪油蒙了心……是我对不起你……”
江浸月俯视着她,看着那鲜血与泪水混合的狼狈模样,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冰雪消融般的波动,但转瞬即逝。
她微微弯下腰,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鸢儿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我说过,当年的‘恩’,我会报的。”
她加重了“恩”字的读音,带着无尽的讽刺。
“如今,‘恩’还完了。”
“你我从今往后便陌路。”
说完,她缓缓抬起了脚。
鸢儿疼得几乎晕厥,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听着那决绝的话语,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悔恨。
倘若当初……倘若当初她没有背叛……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江浸月直起身,不再看地上蜷缩呻吟的鸢儿一眼,仿佛她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她转身,裙裾曳地,步履从容地离开了雅间,如同来时一般,只留下一室清冷的梅香,和地板上那滩刺目的鲜红,以及一个为自己当年的选择付出惨痛代价、悔不当初的灵魂。
碎瓷断义,恩怨两清。
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她们之间,只剩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