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京的冬日,是被铁灰色云层牢牢锁住的。
朔风如刀,刮过宫阙层叠的琉璃瓦,卷起地面积存的残雪,打在朱红宫墙上,留下斑驳湿痕。
整个宸国皇城都笼罩在一股僵冷的沉寂里,连往日最喧闹的朱雀大街,如今也行人寥落,唯有各家高门府邸门前石兽,在凄风苦雨中默然矗立,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
东宫,丽正殿书房。
银霜炭在雕花铜兽炉里烧得正旺,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暖意将窗外的严寒隔绝。
太子顾玄夜身着玄色常服,未戴冠冕,只以一根玉簪束发,正临窗而立。
窗外是枯寂的庭院,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尚未着花,更添萧索。
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
“殿下,”
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身着深青色儒袍的文镜先生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花白的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有的深思神色,
“户部刚送来的急报,北境三镇请求拨付的冬衣饷银,还有南疆战后抚恤的款项,依旧没有着落。陛下……又在暖阁里发火了。”
顾玄夜缓缓转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凤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冰霜。
“发火若能生出钱粮来,父皇便是日日雷霆震怒,也是好的。”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却让一旁的墨羽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墨羽一身劲装,腰佩短刃,如同沉默的影子侍立在门边。
他是顾玄夜最锋利的刀,此刻却能感受到主人平静外表下,那汹涌的暗流。
大皇子、二皇子倒台的血腥气尚未散尽,五皇子顾玄朗如今看似恭顺,实则如履薄冰,九皇子年幼,这东宫之位看似稳固,实则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国库空虚,便是这深渊里最致命的陷阱。
“刘瑾那边有什么动静?”
顾玄夜走回书案后坐下,案上堆积如山的,不仅是奏章,更有各地呈报上来的灾情、军报。
文镜先生捋了捋胡须:“刘公公自然是顺着陛下的心意,催促户部想办法。不过,老奴瞧着,他眉宇间也颇有难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户部那几个老油子,除了哭穷,也没别的本事了。”
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
很快,一个小太监端着茶盘躬身进来,是东宫负责茶水的小棋子,年纪不大,眉眼灵活。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放在顾玄夜手边,又给文镜先生上了一盏,动作轻盈利落。
“殿下,方才奴才去司膳房取炭,听……听几个户部来的小吏在抱怨,说……说京城几家大商号今年给的‘冰敬’、‘炭敬’都短了不少,连带着他们自己的份例也缩减了。”
小棋子放下茶盘,怯生生地补充了一句,声音细若蚊蚋。
他不敢抬头,说完便赶紧退到一旁。
顾玄夜端茶的手微微一顿。
连官员的常例孝敬都开始缩减,可见底下已是如何窘迫。
他瞥了一眼小棋子,这小子,倒是有点机灵劲。
“知道了,下去吧。”
他淡淡道。
小棋子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文镜先生沉吟片刻,开口道:“殿下,时机差不多了。再拖下去,恐生民变,亦会动摇边防。”
顾玄夜颔首,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稳定,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罪己赎买’……这个名字,要取得好听。文镜先生,草拟章程吧,范围、额度、监管,都要细致。明日大朝,便呈报父皇。”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并非他心血来潮。
早在借助“她”的智计,一步步扳倒大哥、二哥,肃清障碍之时,他便已看出户部这个窟窿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如今,这把剑该握在自己手中了。
……
翌日,太极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也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寒气。
宸帝顾臻高坐龙椅,冕旒下的面容带着明显的憔悴和焦躁。
侍立在他身侧的心腹太监刘瑾,低眉顺眼,手中拂尘轻搭臂弯,眼角余光却将殿下百官的姿态尽收眼底。
户部尚书,一个年迈体衰、须发皆白的老臣,正颤巍巍地陈述着国库的窘境,声音带着哭腔,字字泣血。
殿内气氛凝重,不少官员面露忧色,亦有部分人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什么。
“……陛下,非是臣等无能,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各地税赋积欠严重,去岁天灾人祸不断,国库……国库已然见底……”
老尚书几乎要瘫软下去。
“见底!见底!朕养着你们这些户部官员,就是整日听你们说见底的么!”
宸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嘶哑,带着雷霆之怒,
“边关将士等着御寒的冬衣,阵亡将士的家眷等着抚恤,南疆重建需要钱粮!你们告诉朕,钱从哪里来?!”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几个户部官员噤若寒蝉,额头触地,不敢抬起。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顾玄夜稳步出列。
他今日穿着太子朝服,玄衣纁裳,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面容沉静如水,与周遭的惶恐形成了鲜明对比。
“父皇息怒。”
他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户部艰难,儿臣深知。然国事维艰,正需非常之策。儿臣有一法,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站在武官队列前方的镇国大将军陆擎天,浓眉微挑,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而文官队列中,一些老成持重之辈,如都察院左都御史,已微微蹙起了眉头。
“讲。”
宸帝压抑着怒气,吐出两个字。
“儿臣提议,颁行‘罪己赎买令’。”
顾玄夜不卑不亢,将早已酝酿成熟的方案娓娓道来,
“准许犯有行贿、贪墨小额、殴斗、侵占田亩等轻罪之官员、商贾,通过向国库捐献定额银钱或等价物资,以抵其罪。所筹款项,专项用于填补国库亏空,赈济灾民,充实军备。”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神色骤变的群臣,继续道:“此举并非纵容犯罪,而是将律法惩罚,转化为对国家更有益的实质贡献。既可迅速筹措钱粮,又可予人改过之机。当然,此法需严限范围,重罪不赦,且赎买金额需数倍于常例罚金,并由刑部、都察院、户部共同监管,确保每一文钱皆用于国计民生,杜绝弊端。”
话音刚落,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
“太子殿下!此议荒谬!”
都察院左都御史立刻出列,脸色铁青,
“此乃变相卖官鬻爵,公然以钱抵罪,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若此例一开,天下人岂不以为,只要有钱,便可为所欲为?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臣附议!御史大人所言极是!此法万万不可!”
“陛下!太子殿下年轻,或不知其中利害,此策断不可行!”
反对之声汹汹而起,多是清流言官和一部分恪守祖制的老臣。
顾玄夜神色不变,待反对的声浪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左都御史忧国忧民,玄夜敬佩。然,请问御史大人,如今北境将士冻馁,南疆遗孤啼饥,朝廷法度可能凭空变出钱粮来救济否?”
他目光转向那些激烈反对的官员:“诸位大人恪守律法,玄夜亦知。然,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通权达变。眼下国之将倾,若拘泥于成法,坐视灾民饿殍,边关生变,这……便是诸位所秉持的法度与正道吗?”
他语气并不激烈,却字字诛心,将“空谈”与“实务”赤裸裸地对立起来。
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如吏部侍郎,开始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开口了。
五皇子顾玄朗,他出列躬身,语气带着几分谨慎的讨好:“父皇,儿臣以为,三哥……太子殿下此策,虽是权宜,却切中时弊。国难当头,需行非常之法。若能严格监管,专款专用,确可解燃眉之急。总好过……束手无策。”
他这一表态,让不少观望的官员心思活络起来。
五皇子都支持了,是否意味着……
龙椅上的宸帝,疲惫地闭了闭眼。
他何尝不知此议惊世骇俗?
但国库的空虚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刘瑾微微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似在分析利弊。
终于,宸帝睁开眼,目光复杂地看了顾玄夜一眼,这个儿子,手段是越来越老辣了。
“既然太子坚持,且确有实需……便依所奏。着太子顾玄夜总领‘罪己赎买司’,吏、户、刑三部及都察院协同办理,务必谨慎,若生纰漏,朕唯你是问!”
“儿臣,领旨谢恩!”
顾玄夜躬身,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精光。
退朝时,百官神色各异。
有人忧心忡忡,有人暗自盘算,也有人如释重负。
回到东宫,文镜先生抚掌轻笑:“殿下今日在朝堂之上,引而不发,一击中的,妙极!”
顾玄夜解下朝服,换上常服,神情却不见轻松。
“章程要快。墨羽,名单上我们的人,借着此次‘赎买司’增设职位的机会,务必安插进去,尤其是户部度支、金部、仓部那几个关键位置。”
“属下明白。”
墨羽沉声应道。
“还有,”
顾玄夜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
“第一批申请赎买的名单,挑几个有分量的,但背景要干净,尽快办妥,让父皇和朝野看到实效。”
“是。”
文镜先生点头,
“此事老奴亲自去办。”
顾玄夜不再说话。
殿外,风似乎小了些,但天空依旧沉郁。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用这“罪己赎买”的名义,他不仅要填上国库的窟窿,更要无声无息地,将宸国的经济命脉,一点点攥入掌中。
而这盘棋的另一端,那个在晏宫步步惊心的女子,她此刻……又在经历着怎样的风浪?
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袖中的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远方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