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清晨,宫墙下的残菊挂着白茸茸的寒露,空气中弥漫着彻骨的清寒。
永熙城的秋日总是短促,寒意来得迅猛,如同这宫闱之中,昨日或许还是暖阳和煦,转眼便能风刀霜剑。
流云殿内却暖意融融。
上用的银霜炭在鎏金兽耳炉里烧得正旺,偶尔爆起一丝细微的哔剥声,氤氲的暖气混合着案几上一盆水仙的淡雅香气,驱散了窗外的寒凉。
江浸月正端坐镜前,由着蕊珠为她梳理一头如瀑青丝。
镜中人眉眼如画,肤光胜雪,眼角那一点天生的朱砂痣,在晨光映照下愈发显得鲜红欲滴,平添几分娇柔媚态。
只是那双眸子,清亮沉静,偶尔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外表呈现的柔婉截然不同。
“娘娘,内务府方才又送了些赏赐来,说是陛下特意吩咐的,怕您冬日里畏寒。”
云卷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进来,上面整齐叠放着几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旁边还有一个打开的螺钿匣子,里面是几样赤金镶嵌红蓝宝石的首饰,在暖阁的光线下熠熠生辉,华美夺目。
尤其是一支嵌宝衔珠金凤钗,凤口衔下的东珠足有龙眼大小,周围缀以细碎的红宝,工艺精湛,价值不菲。
蕊珠看得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陛下待娘娘真是用心至极。”
江浸月目光扫过那些珠宝,神色却未见多少欣喜,只淡淡颔首:“登记入册,仔细收好吧。”
她心中明镜似的,楚天齐的宠爱是她在晏宫立足的根本,也是她执行任务的保护色,但这些过于扎眼的赏赐,同样是把双刃剑,不知会引来多少暗处的目光。
云卷应了声,小心地将东西收起,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多瞟了那支凤钗两眼。
殿下远在宸国,若知晓主子在此备受荣宠,不知是何心情?
她压下心底一丝莫名的酸涩,垂首退至一旁。
这时,殿外传来小宫女清脆的通报声:“娘娘,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
凤仪宫殿内,暖香扑面,妃嫔们依照位份高低,已然端坐两旁。
皇后柳云舒高踞凤座,身着绛紫色宫装,气度雍容华贵,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威仪与疲惫。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首众人,听着她们琐碎的请安与闲谈。
贵妃凌楚然今日穿了件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明艳照人,正与身旁的慎嫔张氏低声说笑,声音爽朗,引得对面几位低位妃嫔偷偷侧目。
贤妃叶知秋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宫装,只在襟前别了一枚羊脂白玉佩,她安静地坐在那里,手捧茶盏,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唯有偶尔抬眼时,那清冷的目光才会掠过众人,带着审慎的打量。
江浸月踩着时辰进来,盈盈下拜:“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她今日穿着符合嫔位规制的藕荷色宫装,妆容清淡,发髻上只簪了几朵小巧的珠花并一支素银簪子,与昨日获赐的那些华美珠宝形成鲜明对比,愈发显得她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皇后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柔嫔来了,坐吧。”
“谢皇后娘娘。”
江浸月依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姿态恭谨柔顺。
然而,她刚落座,一道不和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惊讶:“哟,柔嫔妹妹今日这身,倒是素净得紧。莫非是昨日陛下赏赐的那些珠宝首饰,都不合妹妹的心意吗?”
说话的是坐在德妃下首的谢昭仪。她今日依旧是素衣淡妆,腕间缠着一串油光水亮的佛珠,脸上挂着惯常的、悲天悯人般的浅笑,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浸月身上,或好奇,或审视,或幸灾乐祸。
江浸月抬起眼帘,看向谢昭仪,目光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不安:“谢昭仪姐姐何出此言?陛下赏赐,皆是恩典,臣妾感激不尽,岂有不合心意之说?只是今日乃是向皇后娘娘请安的正经场合,臣妾以为,衣着端庄得体更为要紧,故而未曾佩戴那些过于华丽的饰物,以免失了分寸。”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皇恩的感激,又彰显了对皇后的尊重。
坐在上首的德妃赵氏却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顿,发出“磕”的一声脆响。
她今日穿着宝蓝色绣金牡丹的宫装,珠翠环绕,本就显得富丽堂皇,此刻沉下脸来,更添几分迫人的气势。
“分寸?”
德妃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柔嫔如今圣眷正浓,自然说什么都是有理的。只是本宫协理六宫,掌管份例,有些话却不得不问个明白。”
她目光锐利地射向江浸月,
“按宫规,嫔位每季衣料十二匹,首饰钗环皆有定例。可本宫听闻,昨日内务府送往流云殿的赏赐,光是蜀锦、云缎就有八匹,赤金宝石首饰更是不下十件!这,早已远超你柔嫔的份例了吧?”
她顿了顿,声音拔高,带着质问的意味:“后宫自有法度,赏罚分明,恩宠亦不可逾矩!柔嫔,你入宫不久,或许不知深浅,但此风断不可长!若人人都仗着恩宠肆意妄为,这宫规岂不成了摆设?将皇后娘娘置于何地?又将我等恪守宫规的妃嫔置于何地?”
一番话,夹枪带棒,不仅坐实了江浸月“份例超标”,更将她推到了破坏宫规、藐视皇后、引起众怒的位置上。
殿内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贵妃凌楚然挑了挑眉,放下手中的瓜子,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贤妃叶知秋依旧垂眸品茶,仿佛事不关己,只是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中立位的孙婕妤面露担忧,而安嫔、林婕妤等人则纷纷低头,不敢掺和。
皇后柳云舒眉头微蹙,目光在德妃和江浸月之间扫过,并未立刻开口。
她乐见有人打压风头正劲的柔嫔,但德妃如此咄咄逼人,也非她所愿。
面对德妃的厉声质问和谢昭仪在一旁“是啊,德妃姐姐执掌宫务,最是公正不过,柔嫔妹妹还是解释清楚为好”的帮腔,江浸月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她慌忙起身,走到殿中,直挺挺地跪下,仰头看着皇后,眼圈微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后娘娘明鉴!臣妾……臣妾实在不知份例具体几何。昨日内务府送来赏赐,只说是陛下恩典,臣妾……臣妾心中只有感激,未曾多想其他。若……若果真如德妃娘娘所言,赏赐逾制,臣妾万死不敢承受!一切赏赐,臣妾愿即刻封存,交由皇后娘娘处置!臣妾绝无半点不敬宫规、不敬娘娘之心!”
她语速急促,显得惊慌又诚恳,将一个骤然被推上风口浪尖、不知所措又极力表明忠心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说完,她深深叩首下去,肩头微微耸动,模样可怜至极。
这一番以退为进,姿态低到了尘埃里,不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把难题原封不动地抛给了皇后——赏赐是皇帝给的,她一个刚入宫的嫔妃如何能拒?
如今既然被指超标,她甘愿上交,请皇后定夺。
既显得她识大体、守规矩,又将德妃和谢昭仪架在了火上——她们是在质疑皇帝的赏赐?
还是在逼迫皇后处置皇帝的心头好?
皇后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这沈昭昭,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闹什么?陛下赏赐,乃是恩宠,柔嫔初次承宠,赏赐丰厚些也是常情。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德妃:“德妃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宫规不可废,恩宠亦需有度。柔嫔,”
她目光转向跪伏在地的江浸月,
“你既已知晓,往后需当谨记份例,不可再如此次般糊涂。至于昨日赏赐……”
她略一思索,
“既已赐下,没有收回之理,但下不为例。那些物件,便由本宫暂且替你收着,日后等你更明宫规,再行赏用亦可。德妃,谢昭仪,你二人身为高位妃嫔,提点新人是好意,但亦需注意方式方法,莫要吓坏了柔嫔。”
皇后此举,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偏向了江浸月。
既全了皇帝颜面,安抚了柔嫔,又维持了宫规表面上的严肃,轻轻放下了“逾制”之事,只以“暂且收着”模糊处理。
最后那句“莫要吓坏了柔嫔”,更是隐隐表达了对德妃、谢昭仪小题大做、咄咄逼人的不满。
德妃脸色一阵青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极不服气,但在皇后威严的目光下,只得咬牙应道:“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
谢昭仪也连忙躬身:“臣妾知错,往后定当注意。”
“都起来吧。”
皇后摆了摆手,略显疲惫,
“今日就到这里,散了吧。”
妃嫔们纷纷起身行礼告退。
江浸月在蕊珠的搀扶下缓缓站起,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她怯生生地看了德妃和谢昭仪一眼,迅速低下头,跟着众人退出殿外。
走出凤仪宫,深秋的寒风扑面而来,江浸月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蕊珠心疼地替她系好披风,低声道:“娘娘受委屈了。”
江浸月微微摇头,目光掠过前方德妃和谢昭仪愤愤不平的背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冷冽的幽光。
委屈?这才只是开始。
那支被动过手脚的凤钗,此刻应当已随着其他“逾制”的赏赐,一同被登记封存,送往皇后的私库了吧?
德妃,谢昭仪……既然你们主动将刀递到我手上,那就莫怪我心狠了。
她抬起头,望着宫墙上方那一线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