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进入深冬,几场大雪接连落下,将整个永熙宫彻底裹入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屋檐下挂满了晶莹的冰棱,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各宫主位为了抵御严寒,早已用上好的银丝炭将殿内烘得暖如春日,炭火的耗费也成了内务府冬日里最大的一笔开支。
这日午后,雪暂时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
沈昭昭披着一件厚实的莲青色斗篷,捧着一个精巧的铜制手炉,在蕊珠的陪伴下,沿着扫出小径的宫道缓缓散步。
她并未往御花园那些景致好的地方去,反而看似随意地走向了后宫更为偏僻的东北角落。
这一带宫苑大多住着些位份不高、或是早已失宠、无甚存在感的妃嫔。
殿宇明显比西六宫那边陈旧许多,有些宫门的红漆都已斑驳脱落,庭前的积雪也无人及时清扫,显得格外冷清寂寥。
沈昭昭此行的目标,是住在“静怡苑”的孙婕妤。
孙婕妤,乃是先帝时期最后一批选秀入宫的老人,资历极深,甚至比当今皇后柳云舒入宫还早。
她并非没有过风光的时候,据说也曾一度颇得先帝青睐,但后来不知何故骤然失宠,自此便沉寂下去,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再未掀起过波澜。
新帝登基后,念其资历,循例晋了婕妤位份,却再无恩宠,只在这静怡苑中,靠着微薄的份例和往日的积蓄,默默度日。
这样一位看似毫无价值的过气妃嫔,却是沈昭昭精心挑选的第一个结盟目标。
原因无他,孙婕妤入宫近二十载,历经两朝,亲眼见证过后宫无数起落沉浮。
她或许早已远离权力中心,但她所知晓的宫中秘辛、人事变迁、乃至各宫主位那些不为人知的习惯、癖好、乃至陈年旧事,都是一笔无形的、极其宝贵的财富。
她就像一本活着的宫闱档案,只是被尘埃覆盖,无人问津。
静怡苑果然如其名,寂静得近乎死寂。
庭中积雪未扫,只有几行稀疏的脚印。
殿门虚掩着,隐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陈旧家具和廉价炭火的气味。
蕊珠上前叩响了门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穿着半旧宫装、头发花白的老宫女颤巍巍地打开门,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警惕和疑惑。
“这位姑姑,我家小主,流云殿柔美人,特来拜访孙婕妤娘娘。”
蕊珠客气地说明来意。
老宫女显然很久未曾接待过访客,尤其是如今风头正盛的柔美人,愣了一下,才慌忙进去通传。
片刻后,沈昭昭被引了进去。
殿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寒酸,桌椅皆是旧物,唯一取暖的炭盆里烧着的也是些劣质的黑炭,散发着些许呛人的烟气。
孙婕妤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靛蓝色宫装,坐在窗边的炕上,正就着昏暗的天光做着针线。
她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鬓角却已有了白发,面容憔悴,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与沧桑,但依稀还能看出几分当年的秀丽轮廓。
见到沈昭昭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行礼,姿态标准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客气:“柔美人今日怎有空到我这陋室来?真是蓬荜生辉。”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沈昭昭连忙上前虚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敬重和一丝晚辈的谦卑:“孙姐姐快请起,真是折煞妹妹了。妹妹入宫日浅,早听闻姐姐是宫里的老人,最是稳重端方,心中一直仰慕。今日雪后初霁,便冒昧前来叨扰,想向姐姐请教些宫中的规矩礼数,免得行差踏错,惹人笑话。”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合情合理。
孙婕妤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娇艳年轻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艳羡与自嘲,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柔美人客气了。你如今圣眷正浓,聪慧伶俐,连皇后娘娘都夸赞,何须向我这老婆子请教。”
话虽如此,她还是示意宫女看座奉茶。茶水是陈年的粗茶,入口苦涩。
沈昭昭并不在意,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在那个冒着黑烟的炭盆上,眉头微蹙,语气带着真切的关怀:“姐姐这屋里……炭火似乎不大好,这般天气,若是冻着了可如何是好?”
她转头对蕊珠道,
“去,将咱们带来的那筐银丝炭拿来,给孙姐姐换上。”
蕊珠应声而去,很快便提来一小筐上好的银丝炭,无声地替换了那个劣质炭盆里的黑炭。
新的炭火燃起,几乎无烟,散发出温和持久的热量,殿内那刺鼻的烟气顿时消散,暖意融融。
孙婕妤看着那筐银丝炭,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干涸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炭了。
世态炎凉,自从失宠,内务府那起子小人克扣份例是常事,往日那些巴结她的妃嫔也早已不见踪影。
这突如其来的、不带施舍意味的关怀,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她包裹多年的坚硬外壳。
“这……这如何使得……”
她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姐姐切勿推辞。”
沈昭昭握住她有些冰凉粗糙的手,语气真诚,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妹妹那里尚有一些富余。姐姐身子要紧。”
她没有急着打探什么,只是陪着孙婕妤聊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说说天气,说说御花园哪处的梅花开得好,态度亲切自然,毫无得宠妃嫔的骄矜之气。
她还“无意”中提起,自己前几日去给太后请安,似乎听到太后身边的嬷嬷提起,当年孙婕妤在先帝面前的一曲《春江花月夜》惊才绝艳,连太后都记忆犹新。
这话如同钥匙,轻轻打开了孙婕妤尘封的心门。
她黯淡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语气也渐渐不再那么疏离。
沈昭昭见时机成熟,才仿佛随口提起:“说起来,妹妹前几日在御花园遇到德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行事颇为张扬,连皇后娘娘宫里的秋纹姑姑似乎都要让她三分呢……妹妹入宫晚,许多事都不清楚,只怕日后不小心冲撞了都不自知。”
孙婕妤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了然的弧度。
她活了大半辈子,岂会看不出眼前这年轻美人的真正来意?
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以及对方给予的尊重,让她无法拒绝。
她端起那杯粗茶,抿了一口,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德妃赵氏,倚仗的无非是皇后表姐的势。她性子跋扈,手段阴狠,但并非无懈可击。她极好颜面,尤其在意旁人拿她与贤妃比较……至于她宫里的掌事宫女翠缕,原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最是刁钻,但有个嗜赌的兄弟……”
她没有说得太明,但点到即止的信息,对于沈昭昭而言,已如拨云见日。
这不仅仅是某个妃嫔的弱点,更是一种态度——一种愿意有限度地分享信息、建立一种基于利益交换的隐秘联系的态度。
沈昭昭心中了然,不再多问,只是感激地笑了笑:“多谢姐姐提点,妹妹记下了。”
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除了那筐银丝炭,还留下了一支成色普通的但做工精巧的赤金簪子,言道“与姐姐投缘,留个念想”。
孙婕妤这次没有推辞,默默收下了。
送走沈昭昭,静怡苑再次恢复了寂静。
孙婕妤摩挲着那支金簪,望着盆中跳跃的、温暖的银炭火苗,长久沉寂的心湖,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她知道,这位柔美人并非单纯良善之辈,今日之举,意在结交,各取所需。
但无论如何,这久违的“价值感”和实实在在的“温暖”,让她无法拒绝。
而对于沈昭昭而言,用些许银炭和一支金簪,换来一个深宫中活档案的初步认可和有限度的信息支持,这笔交易,再划算不过。
她并未指望孙婕妤能成为她冲锋陷阵的盟友,但这样一位资历深厚的“暗桩”,在她未来铺设情报网络、洞察后宫暗流的道路上,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雪又开始悄悄落下,覆盖了来时的脚印。
沈昭昭走在回流云殿的路上,心中对这片看似冰冷的宫墙,又多了几分清晰的脉络。
盟友的网,正从这最不起眼的角落,悄然开始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