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渗入玄京的每一寸砖石。
三皇子府邸被御前侍卫围困的第三日,那份最初的恐慌与死寂,渐渐被一种更磨人的、悬而未决的焦灼所取代。
府内众人,从幕僚属官到洒扫仆役,皆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得人心惶惶。
他们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命运系于深宫那位的喜怒之间。
月影阁内,江浸月彻夜未眠。
窗外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又渐渐透出微光,她依旧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冷的玉佩,那是顾玄夜昔日所赠。
蕊珠和云卷轮流守在门外,两人皆是面色憔悴,眼底带着血丝。
蕊珠是纯粹的担忧,而云卷的眼神则更为复杂,交织着对自身未来的恐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顾玄夜处境的揪心。
前院书房,灯火燃了一夜。
顾玄夜与文镜先生对坐无言,桌上摆放着那封早已写好的请罪奏疏,以及那只装着虎符印信的紫檀木盒。
该做的已然做了,该说的也已说了,剩下的,唯有等待。
每一刻的流逝,都如同在滚烫的油锅上煎熬。
文镜的背脊比往日更加佝偻,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殿下,”
文镜的声音干涩沙哑,
“陛下……会信吗?”
顾玄夜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光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冷硬。
“尽人事,听天命。”
他淡淡道,指节却无意识地收紧。
他交出的,是他数年心血,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份“诚意”足够重,重到足以砸开生路,但也痛,痛彻心扉。
辰时初刻,宫门方向终于传来了动静。
不是大队人马前来拿人,而是一小队内侍,在一名身着深紫色宦官服制、面容白净无须的中年太监带领下,穿过了肃立的御前侍卫,径直来到了三皇子府大门前。
守门的侍卫立刻入内通传。
“殿下,宫里的黄公公来了!”
墨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位黄公公,乃是司礼监随堂太监之一,地位仅次于刘瑾,他的到来,往往代表着皇帝最直接的旨意。
顾玄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对文镜道:“先生在此等候。”
随即大步走向前厅。
前厅之内,黄公公手持拂尘,面无表情地站着,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侍,低眉顺眼。
见到顾玄夜出来,黄公公微微躬身,算是行礼,声音尖细而平稳:“奴婢奉陛下口谕,前来传话。”
府中闻讯赶来的几位属官、管事,皆屏息凝神,跪倒在地,心提到了嗓子眼。
连躲在廊柱后偷偷张望的蕊珠,也吓得捂住了嘴。
顾玄夜撩袍跪下:“儿臣恭聆圣谕。”
黄公公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陛下口谕:三皇子顾玄夜,私设耳目,结交外邦,虽情有可原,然国法难容,更兼引朕忧心,其罪非轻!朕念其主动陈情,上交……权柄,尚有悔过之心。着,即日起,削去顾玄夜协理北境军务之权,京畿巡防营调遣权由朕直接管辖!罚俸三年,于府中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府门半步,亦不得参与朝政!望其深刻反省,恪守本分,钦此!”
旨意宣读完,前厅内一片死寂。
削去职权!罚俸!禁足!
没有下狱,没有废为庶人,甚至没有更严厉的申饬!
这……这几乎是最好的结果了!
几位属官几乎要喜极而泣,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安全了,王府暂时保住了!
然而,顾玄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黄公公宣读口谕时,那极其细微的停顿——“上交……权柄”。
父皇特意点出了这一点!
他心中明了,这才是最终换来这般处置的关键所在。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叩首谢恩:“儿臣顾玄夜,领旨谢恩!定当谨遵圣谕,闭门思过!”
黄公公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三殿下请起。陛下还有一句口谕,让奴才单独说与殿下听。”
顾玄夜起身,示意左右退下。
众人如蒙大赦,连忙退出了前厅,只留下墨羽在远处警戒。
黄公公压低了声音,语气也缓和了些许:“殿下,陛下让奴婢转告您,‘交出东西,便好好在府里待着。有些心思,该收一收了。’”
顾玄夜心中凛然。
这句话,看似告诫,实则是一种……变相的认可和暂时放过的信号。
父皇接受了他的“诚意”,但也明确划下了红线。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顾玄夜恭敬道。
黄公公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拂尘一甩,便带着人转身离去。
来时无声,去时亦无息,仿佛只是这压抑清晨的一个插曲。
然而,这道口谕带来的影响,却是立竿见影的。
几乎在黄公公身影消失的同时,府外那如同铁桶般的御前侍卫,开始有序地撤走了一半,剩余的也不再是之前那般剑拔弩张的姿态,更像是……看守。
府内那令人窒息的封锁感,骤然减轻。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没事了!殿下没事了!”
“只是削权禁足!苍天有眼!”
“快,快去告诉月影阁的江姑娘!”
仆役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几位属官聚集在西苑,激动地议论着,开始商讨如何在禁足期内,最大限度地维持王府的运转和外界若有若无的联系。
文镜先生老泪纵横,对着皇宫方向长长一揖:“陛下……圣明啊!”
他知道,殿下这步险棋,走对了!
虽然代价巨大,但根基犹在!
月影阁内,蕊珠几乎是哭着跑进来报喜:“姑娘!姑娘!殿下没事了!只是罚俸禁足!侍卫都撤走大半了!”
江浸月一直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身子微微一晃,被旁边的云卷及时扶住。
她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了一口气,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玉佩,也终于感受到了掌心的温度。
她抬眼望向窗外,发现不知何时,一缕稀薄的阳光,竟穿透了连日的阴云,洒在了庭院中那棵银杏树的枝头,虽然微弱,却带着一丝暖意。
她知道,最危险的风暴,暂时过去了。
顾玄夜用交出兵权和情报网络的巨大代价,换来了父皇态度的缓和,也换来了这座王府的暂时安宁。
然而,她也清晰地意识到,经此一事,顾玄夜势力大损,如同被拔去利齿的猛虎,未来之路,必将更加艰难。
而那位在深宫中依旧对他们心存忌惮的帝王,以及虎视眈眈的五皇子,绝不会就此罢休。
眼前的缓和,不过是暴风雨间歇的短暂平静。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转入更加隐秘和残酷的层面。
但无论如何,活着,就有希望。
她看着那缕微光,眼中重新凝聚起冷静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