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皇城西北角的玉漱宫,相较于三皇子府邸的门庭若市,显得格外清静幽深。
这里是五皇子顾玄朗生母容妃的居所。
宫苑内植满了各色菊花,时值盛放,金灿灿、白皑皑、紫嫣嫣,团团锦簇,在微凉的空气中吐露着冷冽的芬芳。
然而,这片看似娴雅静谧的秋色之下,却潜藏着与这满园秋菊气质迥异的盘算。
已是午后,暖阁内,容妃正斜倚在铺着软缎的贵妃榻上,两个小宫女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染着丹蔻。
她年近四旬,保养得宜,容貌依旧美艳,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中,沉淀了太多宫闱岁月磨砺出的精明与锐利。
她穿着一身绛紫色宫装,裙裾上用金线密密的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华贵非凡,却也比这秋日更多了几分沉郁之气。
顾玄朗坐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姿态闲适,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无瑕的白玉佩。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素雅常服,与这宫殿的富丽堂皇形成微妙对比。
他看似在欣赏玉佩,眼角的余光却将母亲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尽收眼底。
殿内熏着淡淡的苏合香,气息宁神,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压抑。
“朗儿,”
容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今日朝堂上的事情,你可都听说了?”
她并未抬眼,目光依旧落在自己染得鲜红的指甲上,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
顾玄朗指尖的动作未停,唇角勾起惯有的温润笑意:“儿臣听闻了。三哥献策北境,父皇龙心大悦,委以重任,实乃我宸国之福。”
“福?”
容妃嗤笑一声,挥退了染指甲的宫女。
待她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并将暖阁的门轻轻掩上后,她才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如炬地看向儿子,
“你三哥如今是风头无两,圣眷正浓!六部看他脸色,朝臣争相投靠,连北境的兵权,陛下都肯放手给他!这哪里是福?这分明是烈火烹油,快要烧到你我母子的眉毛了!”
她的声音依旧克制,但话语里的焦灼与寒意,却让暖阁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分。
顾玄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将玉佩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母妃息怒。三哥能力出众,为父皇分忧,也是理所应当。”
“能力出众?”
容妃凤眼微眯,闪过一丝厉色,
“老大、老二哪个当初不是‘能力出众’?结果呢?一个幽禁,一个圈禁!陛下如今看重他,不过是看他这把刀够快,能替陛下扫清障碍!可一旦障碍没了,陛下还能容得下一把可能伤到自己的利刃吗?”
她站起身,绛紫色的裙摆曳地,无声地走到窗边。
看着窗外那一片开得正盛的金菊,语气变得幽深:“你父皇的性子,你我皆知。他既能将你三哥捧得这么高,自然也能……让他摔得粉身碎骨。只是,我们不能等!等到你三哥羽翼彻底丰满,等到他名正言顺入主东宫,到时候,这玉漱宫,还有你我的立足之地吗?你外祖父在军中的那些旧部,怕也要被清洗殆尽了!”
顾玄朗沉默着,也走到窗边,与母亲并肩而立。
窗外明亮的秋光映照着他清俊的侧脸,那温润的表象下,眼神渐渐变得深沉难测。
他如何不知母亲话中的深意?
废太子和二皇子的倒台,固然有他们自身行事不端之过,但背后何尝没有父皇的推波助澜和……其他势力的落井下石?
这皇权之路,从来就是你死我活。
“母妃的意思,儿臣明白。”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下去,
“只是,三哥如今势大,根基渐稳,又得父皇信任,想要动他,谈何容易?需得一击必中,否则,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容妃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正因为他如今风头最盛,才最容易得意忘形,露出破绽!明刀明枪我们自然斗不过,但暗地里的手段……朗儿,你素来沉稳,心思缜密,难道就找不到他一点错处?”
“譬如……他暗中结交的那些人?他府里来的那个不明不白的‘故人之女’?或者……他在边境,乃至他国的那些‘生意’往来?”
她刻意在“故人之女”和“生意往来”上加重了语气,眼中闪烁着冷光。
她在宫中经营多年,自有其消息来源,虽未必能探知顾玄夜与晏国细作往来的核心机密,但一些蛛丝马迹和反常之处,却逃不过她的耳目。
顾玄朗眸光一闪,母亲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漾开了层层涟漪。
他确实一直在暗中关注着顾玄夜的一举一动。
那个所谓的“故人之女”江浸月,他派人查过,背景干净得有些刻意,反而引人怀疑。
而顾玄夜与某些“晏国富商”过从甚密,他也早有耳闻,只是此前一直抓不到切实的把柄。
“母妃提醒的是。”
顾玄朗微微颔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多了几分冰冷的算计,
“三哥为国操劳,难免会有疏忽之处。儿臣……会仔细留意,看看是否有能为父皇分忧,肃清奸佞的机会。”
他没有把话说满,但容妃听懂了。
她看着儿子那双与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稍定。
她知道,这个儿子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思之深、耐性之好,远非他那几个锋芒毕露的兄长可比。
“很好。”
容妃伸手,轻轻为他理了理本就不存在褶皱的衣领,动作轻柔,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记住,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让他永无翻身之日!这不仅是为你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容家满门,以及……那些站在我们身后的人。”
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是容妃的心腹大宫女端着一盘新摘的菊花进来,用于插瓶。
那宫女目不斜视,将花放在案上,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小小的插曲,却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在这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
顾玄朗看了一眼那盘娇艳欲滴的菊花,目光最终落回母亲脸上,郑重道:“儿臣,谨记母妃教诲。”
他没有再多停留,行礼告退。
走出玉漱宫温暖却压抑的暖阁,秋日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他抬头望了望玄京高远而湛蓝的天空,那温润的假面之下,一颗名为野心的种子,正在阴暗的土壤里疯狂汲取养分,悄然滋长。
他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翰林院,与几位素有往来的清流学士探讨了一会儿诗文。
而后又去库房为宸帝精心挑选了几方新进贡的徽墨,言谈举止,一如既往的风雅谦和,仿佛刚才在玉漱宫内那场关乎生死荣辱的密谈,从未发生过。
然而,当他回到自己那座同样以雅致清静着称的五皇子府,屏退左右,独自走入书房暗格时,脸上所有的温润都褪得干干净净。
他取出一卷空白的画轴,缓缓铺开,然后提起笔,蘸满了浓墨,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座如今风光无限的三皇子府方向。
“三哥……”
他低声自语,声音冰冷如铁,
“你这棵大树,长得太高了……也该,尝尝风刀霜剑的滋味了。”
笔尖终于落下,却并非作画,而是在画轴一角,写下了一个小小的、力透纸背的“夜”字。
墨迹浓黑,如同此刻他心中翻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