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望北关归来,江浸月在月影阁中沉寂了数日。
她不再轻易抚琴,常常只是临窗而立,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料峭春寒中顽强吐露新芽的玉兰,目光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蕊珠和云卷都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那份偶尔流露的柔软仿佛被冰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令人心悸的沉静与锐利。
顾玄夜并未打扰她,他知道她需要时间消化那场废墟之行带来的冲击,将悲痛彻底转化为力量。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春雨绵绵,润物无声。
顾玄夜差云卷来请,言道请江浸月至书房一叙。
再次踏入顾玄夜在皇子府中的书房,感受与在揽月轩时截然不同。
这里的书房更为宏大肃穆,紫檀木书架高耸及顶,藏书浩瀚如海,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与上好徽墨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无声宣告着此处是权力的核心地带。
文镜先生早已候在房中,见到江浸月,依旧是那副平和而略带审视的姿态,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对待“自己人”的认可。
他身旁还站着一位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明的中年男子,穿着府中管事常见的藏蓝长衫,气息沉稳。
“月儿,坐。”
顾玄夜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指了指下首一张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
他今日穿着墨色暗金纹常服,少了几分皇子的威仪,更像是一位即将授课的严师。
江浸月依言坐下,脊背挺直,神情专注。
“既然你我已是同盟,欲成大事,便不能做睁眼瞎。”
顾玄夜开门见山,声音沉稳,
“宸国这潭水,远比你在晏国所见所闻要深得多。今日,便为你揭开这第一层帷幕。”
他目光转向文镜:“文先生,你先为月儿讲解朝堂大局。”
“是,殿下。”
文镜微微躬身,走到一侧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宸国疆域图旁,但这幅图与寻常地图不同,上面不仅标注了山川城池,更用不同颜色的丝线,密密麻麻地牵连着许多蝇头小字的人名与势力范围。
“江姑娘,”
文镜的声音平缓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当今宸国朝堂,看似陛下乾纲独断,实则派系林立,暗流汹涌。主要可分为以下几股势力。”
他指向地图上帝都玄京城的位置,手指划过几条延伸向外的红线:“其一,以中书令林文正为首的‘清流’一党。林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标榜清廉,重视礼法,多出身科举正途,在士林中声望颇高。他们拥护嫡长,是太子殿下的坚定支持者。”
他顿了顿,补充道,
“太子顾玄明,中宫皇后所出,地位名正言顺,但性情……略显平庸,多倚仗林相等人。”
江浸月默默记下,太子,清流,林文正。
文镜的手指又移向另一片用蓝线标注的区域,主要集中在西北和部分军方势力:“其二,以镇国大将军陆擎天为首的‘勋贵武将’集团。陆大将军战功赫赫,手握重兵,其女是二皇子生母淑妃娘娘。”
“这一派势力盘根错节,与边境将领、军中宿将关系密切,实力不容小觑。二皇子顾玄霆,勇武善战,在军中有一定威望,但性情较为刚愎。”
二皇子,淑妃,陆擎天,军方。
江浸月目光微凝,这让她想起了晏国的那位大将军凌不疑,无论在哪国,军权都是至关重要的力量。
“其三,”
文镜指向一些用黄线标注、看似分散却隐隐拱卫着皇城的势力,
“便是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为首的……内侍集团。”
他语气平淡,但“内侍集团”四个字却带着无形的重量,
“刘瑾侍奉陛下多年,深得信任,掌管批红之权,耳目遍布宫禁,甚至能影响官员任免。此派虽无明确支持的皇子,但其态度,往往能左右陛下的心意。”
宦官干政。
江浸月心中了然,这在任何王朝都不罕见,其危险程度有时更甚于外臣。
“除此之外,”
文镜最后指向一些零散的、用绿线和灰线标注的势力,
“还有如五皇子顾玄朗,其母容妃娘娘圣眷正浓,五皇子本人聪颖伶俐,颇得陛下欢心,虽年纪尚轻,羽翼未丰,但其潜力不容忽视。”
“另有一些保持中立或摇摆不定的官员,以及……如殿下这般,看似势单力孤,实则……”
文镜没有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顾玄夜一眼。
江浸月明白,顾玄夜就属于那看似不起眼,却暗中积蓄力量的“孤臣”。
一幅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朝堂势力图,在文镜清晰的讲解下,缓缓在江浸月面前展开。
这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具体到人名、派系、利益关联的冰冷现实。
“多谢文先生指点。”
江浸月向文镜微微颔首,表示受教。
顾玄夜此时接口道:“朝堂之外,宫闱之内,亦是战场。”
他目光转向那位一直沉默的蓝衫管事,
“高顺,你来说。”
那名被称为高顺的管事上前一步,向江浸月行了一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对宫禁秘事了如指掌的笃定:“奴才高顺,曾在宫中当差十余年,蒙殿下恩典,如今在府中效力。”
他开始讲述,语气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在汇报一份档案:“后宫之中,皇后娘娘地位尊崇,母仪天下,但近年来因太子之事与陛下偶有龃龉,且身体欠安,已不大管事。”
“淑妃娘娘倚仗父兄军功,风头正劲,与皇后分庭抗礼。容妃娘娘圣宠不衰,心思玲珑,最善揣摩圣意。此外,还有德妃、贤妃等,虽不似前几位显赫,但也各有根基,需小心应对。”
他甚至连一些低位份但育有皇子公主的嫔妃,以及宫中一些有头有脸的掌事女官、太监的性情、喜好、背后关系都一一提及,巨细靡遗。
江浸月凝神静听,将这些信息与朝堂派系一一对应。
淑妃对应二皇子与陆擎天,容妃对应五皇子……这后宫与前朝,本就是一体两面。
高顺讲完,躬身退下。
顾玄夜看着江浸月,沉声道:“月儿,记住,在这玄京城中,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也没有毫无来由的恶意。今日对你笑脸相迎之人,明日或许就会在你背后捅刀。你所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带着目的。”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将一枚小巧的、刻着玄鸟纹样的紫檀木牌放在她手中:“这是府中藏书楼的通行令牌,里面有一些历年邸报、官员履历、地方志以及……我让人整理的一些秘闻轶事。你有空可多去看看。了解你的对手,了解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你立足的第一步。”
木牌入手微沉,带着木质特有的温润。
江浸月握紧木牌,感受到其上承载的信任与期望,也感受到了那背后冰冷而残酷的权谋世界。
“我明白。”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
“我会尽快熟悉这一切。”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顾玄夜的“同谋”,更是他安插在这盘巨大棋局中的、一枚需要自主判断、主动出击的活棋。
她既然决定要成为他的助力,那么她要学习的,是如何利用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何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中,为顾玄夜,也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微弱的夕阳透过云层缝隙,斜斜地照进书房,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书房内,一师一徒一站一坐,在这片由权力与阴谋构筑的图谱前,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深入核心的交流。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雨后的潮湿,以及一种无声的、即将席卷而来的风暴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