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阳,西行的官道愈发宽阔笔直,以黄土混合米浆夯实,坚固如石,可容八驾马车并驰。道旁植有高大的榆柳,枝叶繁茂,投下连绵绿荫。沿途驿站相距不过二三十里,驿卒驰马传递公文,冠盖往来,络绎不绝,尽显帝国中枢的高效与繁忙。
河洛依旧步行,但脚步看似不快,每一步迈出却似有缩地成寸之效,身形在官道上留下淡淡的虚影,寻常人只见一道青衫掠过,还以为是眼花了。他并未刻意施展遁术,而是将自身融入这南赡部洲的“秩序”脉络,借用人道气运流转之势而行,故而迅捷且不露痕迹。
越往西,地势渐高,远处已可见连绵山峦的淡影,如龙脊蜿蜒于天际。那是秦岭,帝国的龙兴之地,也是划分南北的天然屏障。而秦岭脚下,渭水之滨,便是那座传说中的天下长安。
行至一处高坡,河洛驻足远眺。此时日近黄昏,西方天际云霞蒸蔚,染上一层瑰丽的橘红金边。就在那霞光最盛之处,地平线上,一座巨城的轮廓巍然矗立,即便相隔百余里,亦能感受到其磅礴无匹的气势。
那并非仅仅是砖石土木堆砌的宏伟,而是一种凝聚了亿兆生民信念、千年王朝气运的实质化显现。在河洛的混沌灵眼之中,整座长安城上空,笼罩着一股浩瀚如海、璀璨夺目的紫金色气运光柱!光柱粗壮如山岳,直冲云霄,与九天之上的星辰之力隐隐呼应。光柱之中,隐约可见龙形凤影盘旋飞舞,又有万民虚影叩拜祈祷,文武百官肃立朝贺,兵戈铁马之气纵横其间,共同构筑成一幅波澜壮阔的人道盛世图卷。
这便是帝王紫气!混合了至强皇权、鼎盛国运以及庞杂信仰的终极体现。其精纯、其厚重、其威严,远超河洛此前所见任何一处人族聚集地,甚至比他在北俱芦洲统御万里妖国所汇聚的混沌气运,在“秩序”与“凝聚力”上更胜一筹。
“好一个煌煌帝都,好一个贞观盛世!”河洛心中亦不禁赞叹。这紫气之盛,不仅护佑皇城,使得妖邪难侵,便是修为高深的仙神,在此等气运压制下,一身神通恐怕也要大打折扣,需得谨守此界规则。难怪强如孙悟空,大闹天宫时威风八面,到了这南赡部洲的大唐地界,也得按着取经的规矩来。
然而,在这片堂皇正大的紫气光柱周围,河洛也看到了更为复杂的景象。无数道或强或弱、色泽各异的气运光带,如同百川归海,从四面八方汇入这主光柱,却又保持着自身的相对独立。有青紫色的文运才气,自国子监、弘文馆等学府升起;有赤红色的兵戈煞气,自军营、武库中透出;有金黄色的富贵财气,自东西二市弥漫;有乳白色的虔诚信仰,自大小佛寺道观袅袅升起;甚至还有一些淡薄却坚韧的异色气运,代表着西域胡商、海外使节等外来势力。
这些气运光带相互交织、碰撞、融合,构成了长安城上空一张无比复杂、动态变化的能量网络。而在网络的一些节点,河洛敏锐地察觉到几处异常。
有几缕气运,色泽暗沉,隐隐透出血光或黑气,如同清水中混入的墨滴,虽被庞大的紫气不断冲刷、稀释,却顽强地附着、渗透。那气息,与他净化过的蚀月教能量极为相似,只是隐藏得更深,更懂得利用这红尘浊气作为掩护。
“果然藏污纳垢之所……”河洛目光微冷。蚀月教的触角,竟已深入到这帝国心脏,其图谋必然不小。
此外,在几处特定的方位,比如城东南隅一片区域,佛光普照,祥和宁静,但其光芒深处,隐隐透出一股不容置疑、度化一切的宏大愿力,与灵山的气息同源。而在城北一片皇家禁苑附近,道韵盎然,清静无为,却与九天之上的星辰之力紧密相连,显然是玄门正宗的手笔。这些力量并非与帝王紫气对抗,而是巧妙地依附其上,如同藤蔓缠绕巨树,既得其荫庇,又试图施加自己的影响。
“佛道之争,在这长安城中,怕是已到了近乎图穷匕见的地步了。”河洛心中明了。这帝都,既是人道巅峰的象征,也是各方势力博弈的核心战场。
夕阳彻底沉入秦岭背后,天色迅速暗下。但远方的长安城非但没有陷入黑暗,反而亮起万千灯火!尤其是那高大的城墙轮廓,被无数灯笼火把勾勒出来,宛如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璀璨光龙,气势恢宏,远非洛阳、历阳等城可比。夜间的长安,依然是一座不眠的巨城。
河洛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青烟般融入暮色,向着那光明之地疾驰而去。百里之距,于他不过顷刻之间。
及至近前,长安城的宏伟更令人震撼。城墙高逾十丈,以巨大的青褐色城砖垒砌,坚固无比,墙体上满是岁月风雨留下的斑驳痕迹,却更添其厚重沧桑。城墙之上,垛口如齿,箭楼高耸,甲士执戈巡弋,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共有十二座城门,此时多数已然关闭,唯有正东的春明门还敞开着,供有紧急公务或特批文牒的车马行人通行。城门洞深长,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顶部设有千斤闸,两侧军士盔明甲亮,眼神锐利,严格盘查着每一个入城者,气氛森严。
河洛并未直接闯门,他收敛起所有气息,使自身看起来与一个稍有修为的普通游方道士无异,随着一队晚归的商队,接受了盘查。守门军官见他气度不凡,不似歹人,简单询问了来历(河洛自称云游道人,自东土而来,欲往长安访友论道),查验了并无问题的度牒(这是他途中顺手“解决”一个小麻烦后获得的“赠礼”),便挥手放行。
穿过幽深宏伟的门洞,仿佛跨越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一步踏入城内,喧嚣声、灯火气、以及那无所不在的、浓郁到几乎化不开的人道气息,瞬间将河洛包裹。
眼前是宽达百步、笔直如线的朱雀大街!街道以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如镜,可供数十匹马并辔奔驰。街道两旁,挖有深广的排水沟,沟旁植有成排的槐树、榆树。临街的建筑,无论是王公贵族的府邸,还是富商巨贾的宅院,皆门楼高耸,粉墙黛瓦,规制严整,气象万千。
此刻虽已入夜,但朱雀大街上依旧车马辚辚,行人如织。两侧店铺,尤其是酒肆、客栈、茶馆、勾栏瓦舍,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胡姬当垆卖酒,胡商高声叫卖,士子文人流连酒肆,市井百姓穿梭购物,构成一幅活色生生香、光怪陆离的帝都夜生活图卷。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酒香、脂粉香、药材味、牲口的气味、还有青石板被夜露打湿后散发的土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长安的、充满活力甚至有些呛人的“人间烟火”味。
与洛阳的繁华中带着几分古都的优雅不同,长安的繁华更具冲击力,更富野性,更像一个正在急速膨胀、充满无限可能的巨兽。这里的秩序,是一种充满张力的、动态的秩序,仿佛随时可能被其内部蓬勃的生命力冲破。
河洛漫步在朱雀大街上,看似随意,神念却已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蔓延开去,感知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听”到了深宫大内,隐约传来的宫廷乐声与更漏声;他“看”到了东西二市即使夜间依然有卸货清点的忙碌景象;他感知到了无数或强或弱的气息,有隐藏在市井中的武林高手,有深居简出的修行之士,有身怀异能的奇人异士,当然,也少不了那些在黑暗中活动的魑魅魍魉。
他的注意力,尤其集中在几处气运特殊之地。
皇城,位于城市北部,是帝王紫气最核心的源头。那里禁制重重,法则森严,便是河洛的神念,也不敢轻易深入,只在外围感受那如渊如狱的威严。
大慈恩寺,位于城东南晋昌坊,是长安城内香火最旺、规模最大的佛寺之一。此刻寺内虽已宵禁,但那股精纯磅礴的佛力,如同黑夜中的明灯,照耀四方。河洛能感觉到,寺中有不止一道强大的佛门修行者气息,其中一股,隐有罗汉果位,坐镇中枢。
玄都观,位于城西皇城附近,是皇家敕建的重要道观。观内清气缭绕,与星辰之力交感,显然布有玄妙阵法。观主修为不俗,已臻地仙之境,且与皇城内的某道气息隐隐相连。
平康坊,位于城北,是着名的风流薮泽,青楼楚馆林立,灯火彻夜不熄。此地气息最为混杂,旖旎的胭粉气中,混杂着酒气、财气、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修炼采补邪术的阴晦之气。
河洛行至朱雀大街中段,找了一间看起来颇为干净雅致的客栈,名为“悦来居”。要了一间上房,位于客栈后院,相对清静。
关上房门,布下一个简单的隔绝禁制,河洛临窗而立,推开窗户,望着远处皇城方向那冲天的紫气光柱,以及城中万家灯火构成的璀璨星河。
“长安……我来了。”他低声自语,眼神深邃如古井。
接下来的日子,河洛便以这“悦来居”为临时落脚点,更深层次地融入长安,探查各方势力。
他白日里或去东西二市闲逛,观察商旅往来,货物集散,从中分析帝国经济脉络与对外交流情况;或去国子监、弘文馆外围感受文运之气,偶尔与一些落魄文人或年轻士子交谈,了解朝堂风向与士林思潮;或去大雁塔、小雁塔等名胜登高望远,实则暗中观察城中气运流转与阵法布局。
夜间,他有时会去一些消息灵通的酒肆茶馆坐坐,听三教九流的人物谈论朝野轶事、江湖传闻、乃至一些神怪志异。更多的时候,则是隐匿身形,悄然探查那些他标记出的气息异常之地。
他发现,蚀月教的据点,竟然隐藏在西市一家看似普通的胡商香料铺底下。那铺子利用香料浓烈气味掩盖地下密室散发出的微弱邪气,并通过买卖香料与四方来客接触,发展信徒,传递消息,手段极为隐秘。河洛没有打草惊蛇,只是记下了位置。
他还发现,平康坊内最大的一家青楼“百花楼”背后,似乎有魔道修士的影子,并非蚀月教,更像是专精采补、惑心之术的魔门分支,与某些权贵子弟往来密切。
而佛道两家的暗中较量,几乎无处不在。为了一场法会的举办权,为了一座新寺观的敕建,甚至为了一次在皇帝面前的讲法机会,双方的信徒、官员乃至修行者,都在明争暗斗。河洛甚至感应到,有佛门高僧与道门真修,在无人之处以神念隔空论辩,交锋激烈。
这一日,河洛行至皇城东南的曲江池附近。此地风景秀丽,是长安士庶游赏的胜地。他于一处僻静临水的亭中坐下,看似观赏湖光山色,实则神念已悄然投向不远处一座守卫森严的府邸——魏王府。
当今太子承乾体弱,且行为有失,朝中暗流涌动,魏王李泰素有贤名,又深得帝后宠爱,是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河洛感应到,魏王府中,不仅汇聚着浓厚的官运、文运,更有数道不弱的修士气息盘踞,既有道门真人,亦有佛门高僧,显然双方都在极力拉拢这位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亲王。
“储位之争,亦牵动佛道兴衰……”河洛正思忖间,忽觉怀中微微一震。
是那面得自花果山小河的井中镜!此刻,这面一直沉寂的古镜,竟自行散发出微弱的温热,镜面之上,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混沌光晕。
河洛心中一动,立刻将神念沉入古镜。只见原本平滑的镜面上,浮现出些许极其模糊、扭曲的影像碎片,似乎是一片虚无的空间,有几道难以名状的巨大锁链虚影,以及一丝……与他自身混沌之气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本源的共鸣!
这感应转瞬即逝,井中镜很快恢复了平静。
但河洛的心却无法平静。井中镜的异动,指向的并非长安城中的任何一处,其感应的源头,似乎超出了空间的界限,缥缈难寻,却又与他自身跟脚息息相关。
“是归墟?还是……北俱芦洲那具魔神残躯?”河洛眉头微蹙。长安之事固然重要,但这井中镜的异动,或许牵扯到更深层次的秘密。
他抬头,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巍峨城墙,以及无尽的时空。那个他一手建立的基业,北俱芦洲混沌盟,如今不知是何光景?他留下的后手,是否足以应对可能出现的变故?
就在河洛心绪微澜之际,他敏锐地察觉到,一股隐晦而强大的神念,如同清风拂过水面,悄然扫过曲江池一带,似乎在例行巡查。这股神念中正平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是隶属朝廷司天监,或直接听命于皇家的高手。
河洛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将自身完美地融入周围环境,如同亭中的一根梁柱,一块石板,没有泄露丝毫异常。
那股神念在他身上略微停留,未发现异样,便缓缓退去。
“看来在这长安城中,一举一动,皆需小心。”河洛暗道。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气象万千的皇城,以及城中交织的无数明暗线条,转身融入熙攘的人流。
帝都的画卷已在他面前展开,波澜壮阔,却也暗藏杀机。而他,这位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的“混沌散人”,将如何在这盘大棋中落子?
或许,在介入这南赡部洲的纷争之前,他需要先搞清楚井中镜异动所预示的事情。毕竟,那可能关乎他自身的道,以及……整个洪荒更深层次的秘密。
河洛的身影消失在长安街巷的拐角,帝都的夜,还很长。而属于他的故事,在这座伟大的城市里,才刚刚写下第一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