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那悠远深沉的晨钟,如同往常一样,在寅时三刻准时响起,浑厚的声波穿透雍京秋日清冷的空气,荡涤着这座庞大都市的尘嚣,也唤醒了无数沉睡中的生灵。对于虔诚信众而言,这钟声是涤荡心灵的清音;对于寻常百姓,这或许只是又一个忙碌日子的开端。然而,对于此刻宸王府中密切监控着西域动向的楚倾凰和影驹而言,这阵钟声却仿佛敲响了一声不同寻常的警钟。
影驹是在天色微明时接到手下急报的。负责监视那几个西域老人院落的探子发现,阿依慕在天亮前最黑暗的时分,独自一人悄然离开了舞姬团下榻的客栈。她并未乘坐马车,也未携带随从,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胡服,用兜帽遮住了大半容颜,手中提着一个用厚实黑布严密包裹、尺许见方的木盒,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阴影中。
探子不敢怠慢,一面发出信号,一面小心尾随。很快,他们便发现阿依慕行进的方向,赫然是城东的皇家寺院——大慈恩寺。
接到消息的影驹,心头猛地一沉。大慈恩寺?在这个时辰?她绝不是去上早香那么简单!他立刻意识到情况的棘手。寺庙乃佛门清净地,香客众多,环境复杂,既有开阔的广场殿宇,也有幽深的廊庑塔林,极利于隐藏行迹,却也给跟踪监视带来了巨大的困难。更麻烦的是,寺中僧众和部分长期驻留的居士,对外来者的窥探异常敏感,任何稍显突兀的行为都可能引起注意,甚至惊动目标。
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一面派人飞马回王府报信,一面亲自挑选了两名最擅长隐匿、伪装且对寺庙地形有所了解的得力手下,换上寻常香客或小贩的粗布衣衫,迅速赶往大慈恩寺方向,同时指令原本跟踪的探子继续在外围策应,防止目标从其他方向脱身。
当影驹三人匆匆赶至大慈恩寺山门外时,东方天际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寺门未开,但已有零星的虔诚信徒聚在门前广场上安静等待。晨雾尚未散尽,给古朴庄严的寺庙建筑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影驹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并未发现阿依慕的身影。他略一思索,打了个手势,三人分散开来,扮作等待开门的香客,混入人群,目光却如同猎鹰般,仔细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易于藏身的树荫、石狮后以及偏门方向。
终于,在寺庙东侧一道供僧侣杂役出入的角门附近,影驹的一名手下发现了端倪——角门旁的青石台阶上,有一小片不同于晨露的、略微反光的湿痕,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寺庙香火和草木气息的异香。影驹凑近细辨,那是西域顶级香料“龙涎香”的尾调,昂贵而特殊,绝非寻常香客或僧侣会用。
阿依慕很可能已经通过某种方式,提前进入了寺内!这个认知让影驹的心弦绷得更紧。对方显然对寺庙的规矩和漏洞有所了解,行事计划周密。
不久,寺门在吱呀声中缓缓打开。等待的香客们开始有序入内。影驹三人也随着人流进入寺中。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已有早起的僧人在殿内做早课,梵唱声隐隐传来。影驹示意手下分头行动,一人守在山门至大殿的主要通道附近观察,另一人则设法往寺庙中后部的僧寮、斋堂等区域小心探看,而他自己,则朝着寺庙后方占地广阔的塔林方向潜行而去。直觉告诉他,若阿依慕潜入寺庙有所图谋,那相对僻静、塔影幢幢的塔林,远比香客云集的前殿更适合进行不可告人的勾当。
塔林位于大慈恩寺最深处,需穿过几重殿阁和一条长长的、松柏掩映的石板路。越往里走,香客越少,环境也愈发清幽肃穆。晨光透过高大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苔藓和陈年香火混合的气息。影驹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脚步轻如狸猫,借助沿途的碑刻、石灯和树木的掩护,小心翼翼地向塔林靠近。
就在他即将踏入塔林范围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一座刻满经文的大型石质经幢后方,似乎有一角深色的衣袂一闪而过。影驹立刻屏住呼吸,伏低身形,藏身于一株粗壮的古柏之后,凝神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深色胡服、兜帽遮面的纤细身影,正从经幢后闪出,手中果然提着那个黑布包裹的木盒。正是阿依慕!她并未急于进入塔林,而是站在入口处,微微侧耳,似乎在倾听周围的动静,琉璃色的眼眸在兜帽的阴影下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影驹连心跳都几乎停滞,将自己完全融入古柏投下的阴影和清晨未散的薄雾之中,不敢泄露丝毫气息。
片刻后,阿依慕似乎确认了安全,这才迈步,踏入了那片由数十座高低错落、形态各异的石塔、砖塔组成的寂静领域。塔林内古木参天,藤蔓缠绕,许多塔身上都爬满了青苔,显得古朴而沧桑。这里安息着大慈恩寺历代高僧大德,平日里除了负责洒扫的僧人和极少数前来凭吊先贤的虔诚信徒,罕有人至,气氛宁静中透着无形的庄严与压迫。
影驹不敢跟得太近,待阿依慕的身影没入塔林深处,他才如同影子般悄然滑入,利用一座座塔身的遮挡,远远地缀在后面。他注意到,阿依慕的脚步看似随意,仿佛在瞻仰这些古老的灵塔,但行进路线却隐隐有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规律,她的目光也几次状似无意地扫过塔林西北角一片更为密集、塔身也更加低矮残破的区域。
那片区域被几株格外茂盛的柏树和半人高的荒草灌木几乎完全遮蔽,阳光难以透入,显得格外阴翳。影驹心中疑窦更甚,他打了个隐蔽的手势,示意从另一侧迂回靠近的同伴重点注意那个方向,自己则选择了一个稍远但视野相对开阔的残塔基座,匍匐下来,借助塔身缝隙和草丛的掩护,死死盯住阿依慕的动向。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点点流逝。塔林里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的早课梵音。阿依慕在塔林间徘徊了约莫一刻钟,期间遇到了两名提着水桶和扫帚前来做日常洒扫的小沙弥。她立刻侧身避让,低垂着头,仿佛一位沉浸于追思中的虔诚女信徒。小沙弥也未曾在意,合十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就在小沙弥的身影消失在塔林外不久,阿依慕忽然动了。她身形如灵猫般一闪,不再掩饰行迹,脚步迅捷而无声,径直朝着那片阴翳残破的塔区疾行而去,转眼间便没入了那片茂密的灌木丛之后,消失在了影驹的视线之中!
目标进入了预定区域!影驹精神一振,但并未立刻上前。他深知,这种时候贸然靠近,极可能落入对方的陷阱或惊动对方。他耐心地等待着,同时仔细观察着那片区域。除了风吹草动,并无任何异响传来。阿依慕进入后,仿佛石沉大海。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在影驹开始考虑是否要冒险抵近侦察时,那片灌木丛忽然又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阿依慕的身影再次出现。她依旧提着那个黑布包裹的木盒,兜帽下的神色平静无波,甚至抬手轻轻拂去了肩头可能沾染的草叶,然后便沿着来时的路径,步伐从容地向外走去,仿佛真的只是寻了个僻静处独自沉思了片刻。
影驹的目光紧紧锁定在她手中的木盒上。黑布包裹严密,看不出任何变化,体积形状也似乎与之前一般无二。她进去这一趟,是放下了什么?还是取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在里面完成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步骤?
待阿依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塔林出口,影驹又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她没有去而复返,也没有其他人出现,这才从藏身处悄然现身。他没有立刻去探查阿依慕消失的那片灌木丛,而是先与迂回的同伴汇合,低声交换了观察到的情况——同伴也从另一角度确认阿依慕进入了那片残破塔区,并停留了一段时间,期间未与任何人接触。
影驹留下这名同伴继续在远处监视塔林入口和那片可疑区域,自己则带着另一人,继续尾随离开了塔林的阿依慕。他们看到阿依慕并未在寺中其他殿阁停留,直接出了山门,登上了一辆不知何时等候在那里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青篷马车,很快便驶离了大慈恩寺,汇入了渐渐开始喧嚣的京城街道。
目送马车远去,影驹心中疑云重重。阿依慕这次大慈恩寺之行,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行动路线显然经过精心设计,目的明确,却又让人难以捉摸其真实意图。那座偏僻的残破塔区,还有她手中的木盒,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带着简略记下的关键信息,匆匆返回宸王府。他知道,楚姑娘和殿下,正等待着这份可能揭开更多谜团的情报。而大慈恩寺内那片幽静的塔林,在晨钟之后,似乎也被一层更加诡异的阴影所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