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城?”
苍穹之上,一声冷哼炸响,震碎了云层中刚刚聚拢的暖意。
那并非真人的喉舌,而是宏大的天音,伴随着一道金光熠熠的卷轴,如断头铡刀般向人间压下。
《正祀重定诏》。
卷轴铺展,遮天蔽日。
原本正在缓缓成型的“共忆之网”在这股浩荡的天威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金色的游丝寸寸崩断,如同被无形巨手撕裂的蛛网,在风中簌簌抖动,最终化作点点星火飘散。
紧接着,紫宸殿方向升起三根通天彻地的光柱,那是刚刚敕封的三位“护民正神”的神座。
“启,香火引流阵。”
毫无感情的敕令落下,声音如冰铁交击,回荡在天地之间。
天地间的气机陡然逆转。
那些本该流向幽冥司、流向每一个被凡人记住的鬼怪身上的念力,竟被一股霸道的吸力强行扭曲,如百川归海,疯狂涌向那三根光柱——空气中传来低沉的嗡鸣,仿佛千万条细弦同时绷紧又断裂,大地微微震颤,连冻土下的根脉都在哀鸣。
这是明抢。
铭世堂废墟之下,记量司的旧档案库阴暗潮湿,霉味混着尘土的气息钻入鼻腔。
青蚨娘死死抱着那本名为《民愿锦书》的破烂账册,听着头顶传来的隆隆雷声,手指抠进了书脊的缝隙里,指腹被粗糙的木刺划破,渗出的血珠与陈年墨迹混在一起。
“连汤都不给喝,这是要绝户。”
她咬破舌尖,一口腥甜喷在掌心那只白胖的字蛹儿身上——温热的血雾洒落,虫体猛地抽搐,随即贪婪地吮吸起来。
字蛹儿嗅到血气,原本慵懒的身躯瞬间涨大一倍,发出饥渴的嘶鸣,腹部鼓胀如将爆的皮囊。
“吃。”青蚨娘将截获的一角《正祀重定诏》残片塞进虫口,“把这道天规给我吃了,吐出它的弱点。”
字蛹儿蠕动着肥硕的腹部,痛苦地翻滚。
天规蕴含的神力烧灼着它的内脏,它吐出一滩滩黑水,散发着焦臭与腐铜味,最后痉挛着,吐出了一行扭曲发光的小字:
【引流须有名籍对应,无主之念不得入库。】
青蚨娘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缩,随即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
无主之念不得入库?
也就是说,天庭这套强盗系统虽然能抢钱,但必须得有个“户头”才能存进去。
如果这笔钱本身就有明确的去向,且这个去向还是合法的……
——三个月前,她在翻检《民愿锦书》时,曾瞥见过一页批注:“古遗祠备案,永不开封。”她顺手抄走了印章拓片。
“我有办法了。”她疯了一样翻出早已备好的陈年旧纸,那是十七份空白的“古遗祠备案文”。
这种文书是三百年前用来安抚边疆战死英灵的,因为年代久远,审核流程极度松懈。
她提起那支蘸满墨汁的口器,手腕飞速抖动。
夜嚣子,改注“夜游巡境使”;
救童水鬼,改注“清水护河神”;
战死边卒,改注“镇北英烈将”……
她要把这群人人喊打的“野鬼”,包装成失落已久的“古神”。
“还有七天……只要拖过七天公示期,把名字塞进系统。”青蚨娘满头大汗,额角青筋跳动,眼底全是疯狂,“到时候我看你们这引流阵,到底是抽谁的血,补谁的肉!”
与此同时,人间七州。
寒风如刀,割面生疼,吹得衣袍猎猎作响,脸颊早已麻木,唯有耳廓边缘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冻伤的前兆。
夜嚣子赤足行走在满是冻土的官道上,脚底每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血痕,又被新雪迅速覆盖。
他手中没有任何法器,只有一块沈观灯留下的无字玉牌,握在掌心,已被体温煨得微烫。
每走一步,他身上那张画皮就剥落一分。
这不是法术失效,而是他在用自身的魂力供养这块玉牌,强行连接地脉——皮肤撕裂的声响清晰可闻,像旧绸缎被缓缓扯开。
“大爷,您还记得那个把您从狼嘴里救下来的‘怪物’吗?”
村口,老槐树下,夜嚣子拦住了一个在此烧纸的老汉。
此时他的半张脸已经完全剥落,露出了猩红的肌肉纹理和森森白骨,左眼珠摇摇欲坠,仅靠一丝筋络悬着,风吹过时微微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老汉吓得跌坐在地,纸钱撒了一地,枯叶般的双手不住颤抖。
夜嚣子没有退,他甚至没有去捂那张烂脸。
他只是弯腰,捡起一张纸钱,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捡拾珍宝,指尖拂去雪粒,轻轻抚平褶皱。
“他没名字,也没牌位。但他死的时候,怀里还护着您的孙子。”夜嚣子声音沙哑,那是声带腐烂后的摩擦声,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石板,“您愿意……给他上一炷香吗?不用叫他是神,叫他‘阿良’就行。”
老汉颤抖着,浑浊的老眼里映出那张恐怖却卑微的脸。
良久,他哆嗦着手,点燃了手中的那炷香。
火苗跳跃,照亮了沟壑纵横的脸。
“阿良……爷爷记得。”
烟气升腾,带着松脂与纸灰的苦香,缠绕而上。
夜嚣子手中的无字玉牌嗡鸣一声,一个原本模糊的名字陡然清晰,如同铁画银钩般刻入玉石,指尖传来灼烫的触感。
与此同时,一股并非香火,却比香火更加纯粹沉重的力量——“拟香火”,顺着玉牌,逆流向苍穹。
脸上又一块完好的皮肤脱落,啪嗒一声掉在雪地里,像一片枯叶落地。
夜嚣子浑然不觉,只是咧嘴笑了笑,拖着残躯走向下一个村落。
紫宸殿。
气氛凝固得令人窒息,连呼吸声都被压成细不可闻的微响。
谢无歧跪在丹陛之下,四周是数十位怒目而视的神官。
“谢无歧,你私纵妖邪,以血书‘承心’二字乱我天规,如今更试图阻挠正祀归位,你可知罪?!”礼神院主官拍案而起,玉笏砸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炸响,惊起梁间尘埃。
谢无歧脊背挺直,绯红官袍上还沾着未干的尘土,袖口裂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结痂的伤口。
他没有辩解,只是从袖中取出了一枚脏兮兮的陶灯。
那灯做得极糙,显然出自孩童之手,灯壁上歪歪扭扭刻着许多名字,有的甚至还是错别字,釉面斑驳,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油渍。
“此物拾于北境苦寒之地。”谢无歧将陶灯放在金砖铺就的大殿中央,声音清冷,如寒泉滴石,“那里的孩童每夜为此灯添油,纪念亡故亲人,哪怕全村断粮,此灯三年未灭。”
他抬起眼,目光如寒剑出鞘,扫过满殿高高在上的神明。
“请问诸公,这灯里的念力,若按《正祀重定诏》,是该被强行抽走归于那三位从未去过北境的‘正神’,还是该被视为‘野祀’,由我亲手碾碎?”
大殿死寂。
无人敢接话。承认前者是强盗,承认后者是暴虐。
一位副监神官冷笑开口:“区区凡俗执念,岂配染指天轨?”
“那便试试。”谢无歧不动声色,“若祖制尚存,请开‘遗祀补录考’。七日为限,若这些名字经得起天地核查,便是正神;若经不起,再灭不迟。”
礼神院主官面色铁青,但祖制难违,且这陶灯实在烫手,只得咬牙拂袖:“准!七日后,大阵全开,我看这群孤魂野鬼能撑几时!”
七日之期,转瞬即逝。
午时三刻,天穹洞开。
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三界,那是“香火引流阵”全面启动的征兆——如同万鼓齐擂,地脉深处传来金属共鸣般的震荡。
三十六州的地脉震颤,无数信力化作洪流,奔涌向天庭。
紫宸殿内,天轨监得意地盯着星盘:“流量峰值已到,立刻导入三神位!”
然而,就在闸门开启的刹那,刺耳的警报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怎么回事?!为什么分流了?!”
星盘之上,原本应该独享这份饕餮盛宴的三根光柱,此刻竟然只分到了可怜巴巴的三成信力。
剩下的七成,如同决堤的江水,疯狂灌入了那个不起眼的“补录名单”里。
“夜游巡境使……清水护河神……镇北英烈将……”天轨监看着那一排排突然亮起、且亮得刺眼的名字,声音都在发抖,“这些是谁?!哪来的?!”
“报——!系统判定,这些‘古神’拥有大量实名信力支撑,且备案手续……全套合规!”
“这不可能!哪来的实名信力?!”
“是……是民间百姓的‘记得’!”下属几乎是哭喊着汇报,“每一笔念力都有具体指向,系统无法驳回!哪怕他们是鬼,也是有编制的鬼了!”
天轨监一屁股跌坐在地,满眼绝望地看着星盘上那个原本处于末流的“幽冥司”三个字,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上攀升,硬生生挤进了那张象征着绝对权威的天榜。
“野鬼登榜了……这群野鬼真的登榜了!”
忘川河底。
漆黑的水流深处,一双紧闭了七日的眼睛缓缓睁开。
沈观灯的魂体依旧虚弱,但此刻,无数道金色的光点正如萤火般穿透河水,汇入她的眉心——光点之中,浮现一张张面孔:那个被救的孩子点燃了第一炷香,老妇人把她的名字绣进了寿衣里,边卒在战壕中刻下了她的代号……
那不是施舍,是这七日来,无数人用记忆为她铺就的阶梯。
她伸手,握住了水中那枚正在发烫的《英灵录》石碑,掌心传来滚烫的灼痛,仿佛握住了一团不灭的火种。
“登榜?”
她在水中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与狂傲。
“还没完呢。”
“我们要的不是挤进去给他们当陪衬……”沈观灯五指收紧,生生在石碑上抓出五道指痕,指甲崩裂,血丝混入水流,“是要把这张只有名字没有血肉的破榜单,彻底换掉。”
水波激荡,她正欲借力破水而出。
突然,一股极其陈腐、如同埋葬了千年的死灰气息,突兀地出现在了铭世堂的废墟之上。
那不是天庭的神威,而是某种更为古老、更为绝望的存在。
岸边的风,停了。
紧接着,废墟中央的焦土缓缓隆起,一道枯槁的身影从尘埃中站起,衣袍碎裂如葬布,双目空洞,却直直望向忘川河心。
青蚨娘猛然回头,手中的账册啪嗒落地。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