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于黑暗的地脉之中。
那些曾被她记下的名字,此刻反过来托住了她——每一声呼唤都是一根丝线,将她从虚无里拉回。
她不是回来了,而是被千万人的“记得”重新编织了出来。
不是他。
来的不是任何旧相识,而是一个佝偻如枯树的老妇。
她踏着焦土走来,脚下没有声音,只有灰烬崩塌的细微脆响,像是腐朽的骨节在风中轻颤。
空气中弥漫着烧尽纸墨后的苦涩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那是记忆蒸发时留下的残渣。
她手里捏着一只似骨非木的火折子,那火苗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不像是在燃烧,倒像是在吞噬周遭的光线。
每当它微微跳动,便传来一阵极低的“嘶嘶”声,如同蚕食竹简的虫鸣,又像远古卷轴被强行撕开的裂帛之音。
靠近的人会感到皮肤发紧,仿佛有无数细针贴着表皮游走,那是“意义”正在被抽离的触感。
归寂子,或者该叫她史书的清道夫。
她站在铭世堂的残垣断壁前,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群待宰的牲畜。
她的呼吸缓慢而干涩,每一次吐纳都带起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连空气都在畏惧她的存在。
她没有废话,枯枝般的手腕一抖,那灰白火苗便如蛇信般舔舐而出。
火光所过之处,并非物体燃烧,而是“意义”的消亡。
刚才还刻着《英灵录》的残碑,字迹瞬间如同被水洗去的墨痕,变得光秃秃一片;墙角残留的壁画,线条扭曲着挥发,色彩如泪般滑落;甚至连空气中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都在这一刻被强行抹去——有人忽然张嘴想哭,却发现自己忘了为何流泪。
“我的……爹?”
废墟边缘,一个正跪地磕头的村民突然停住了动作。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座刚刚堆起的新坟,眼神空洞得令人心悸。
指尖还沾着泥土的湿冷,额头残留着叩拜时磕出的红印,可那份悲恸却像潮水退去,只留下干涸的河床。
“我为什么跪在这儿?”村民挠了挠头,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一脸莫名其妙地转身走了。
他的脚步踩在碎瓦上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人们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遗忘。
先是忘了祖辈的名字,再是忘了昨夜的恩情,甚至连身边亲人的脸都开始变得模糊——母亲唤孩子的小名,孩子回头却只觉熟悉,说不出回应;夫妻相视,竟有一瞬的迟疑,不知对方是谁。
归寂子看着这一幕,嘴角扯出一丝慈悲却残忍的笑意:“哪怕是痛,忘了也就解脱了。你们背负了太多‘记得’,肉体凡胎,何必遭这个罪?”
灰白火焰暴涨,直扑地底深处那团还在顽强闪烁的光源——那是沈观灯拼死护住的“共忆基座”。
然而,就在火舌触及基座的一瞬间,那灰白的死寂竟被硬生生挡住了。
“呲——”
像冷水泼入热油。
无数微弱却嘈杂的声音,顺着地脉的裂隙,像是野草顶破岩石般钻了出来。
“我夫家姓张,是个瓦匠,手艺十里八乡都夸!”
“那年洪水……是他推我上的船,我没忘,我死也不能忘!”
“我不是怪物……我叫阿芸,我有名字!”
那些声音杂乱无章,有带着哭腔的嘶吼,有琐碎的家长里短,甚至还有孩童稚嫩的背诵声。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灶火的余温、泪水的咸涩、掌心交握的温度,汇成一股无形的洪流。
它们不是辉煌的史诗,却像一颗颗带着倒刺的钉子,死死钉在虚空之中,任凭那灰火如何舔舐,就是不肯松脱。
那是“名字”的力量。
而这份新生的“史实”,正顺着地脉的震颤,逆流回阳间。
与此同时,冥府最深处的档案塔。
一只惨白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指尖还在滴着不知是血还是墨的液体,落在石阶上发出“嗒、嗒”的轻响,每一滴都激起一圈幽蓝的涟漪。
青蚨娘半个身子都烂了,那是假死脱身时付出的代价,但她的眼睛亮得吓人,瞳孔深处映着两卷书册交缠燃烧的光影。
她面前悬浮着那卷象征绝对权威的《天命编年》。
这卷轴平日里连阎王都不敢轻易触碰,此刻却被一只肥硕肮脏的字蛹儿趴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啃食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令人牙酸。
“吃快点!”青蚨娘粗暴地将那本破破烂烂的《民愿锦书》拍在卷轴旁边。
字蛹儿发出欢愉的吱吱声,它每啃掉卷轴上一段原本的空白,就会立刻吐出一丝晶亮的丝线,将《民愿锦书》上的内容“缝”进去。
那些丝线泛着淡淡的体温,像是活物的血脉,在金纹之间蜿蜒穿行。
随着它的吞噬,那些原本只存在于乡野传说中的野路子,开始在金光闪闪的官方史册上显形:
【永嘉三年,北境边卒李三郎殉河阻敌,乡民感其恩,私祀号“镇波将军”。】
【景和五年,有女童为救幼弟溺亡,邻郡百姓哀之,称“慈光照魂”。】
这些从未存在过的“正史条目”,正顺着青蚨娘疯狂的手笔,被千万人的愿力反向写入天命,哪怕是天道,此刻也不得不认。
人间,星野低垂。
一道极细的星芒穿透云层,精准地落在铭世堂废墟的一角。
夜嚣子伸手接住那点星光,指尖瞬间被烫得皮开肉绽,焦臭味腾起,伴随着一阵细微的滋响。
“谢兄……是你吗?”他盯着掌心焦痕喃喃,“用命换来的情报,老子可不能让它白费。”
他摊开手掌,掌心焦黑的痕迹组成了一串复杂的坐标,那是谢无歧拆了自己的神骨,在星枢台死局中硬生生算出来的生路——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聚灵阁香火流转的缝隙。
“亥时三刻,聚灵阁防火墙换防,会有三息的延迟。”沈观灯的声音在夜嚣子脑海中响起,虚弱,但冷静得像是在开一场例行晨会。
她甚至没有形体,只有一团在风中摇曳的微光,悬浮在废墟中央,光芒微弱却恒定,如同永不熄灭的烛芯。
四周,是数百个奇形怪状的影子。
有缺了半个脑袋的鬼卒,脑腔里还残留着阴火的余烬;有拖着断尾的狐妖,毛发焦卷,尾巴末端渗着暗红的血珠;还有根本看不出原型的精怪,肢体扭曲如梦魇投影。
它们不再为了争抢一点香火而互相撕咬,而是安静地围拢在她身边,沉默中透出某种近乎虔诚的等待。
“我这儿不签卖身契了,也没公积金。”沈观灯看着这些在神话边缘苟延残喘的“艺人”,淡淡问道,“最后一次机会,你们想以什么名头被记住?”
一片死寂。
角落里,一个只有巴掌大的灯笼妖怯生生地举起手:“我就想……以后过年的时候,能有人顺手给我烧张黄纸,别让我饿着。”
“好。”沈观灯点头,没有嘲笑,没有轻视,“记下来。”
在她身后,那只曾默默结网七日、丝线皆染血的记忆之蛛,终于吐出了最后一口丝。
那不是普通的蛛丝,而是它燃烧了毕生修为织就的“神话模板”。
【凡有十人以上共同铭记一人一事,即可触发“类神格生成机制”。】
不需要天庭敕封,不需要帝君朱批。
只要有人记得,只要有人愿意喊你的名字,你就是神。
“点灯!”沈观灯一声厉喝。
那一刻,不仅仅是废墟,整个三十六州的千家万户,无数盏灯火同时亮起。
北境村妇颤抖着写下“李三郎”三个字,泪滴晕开了墨迹,指尖冰凉却执拗;
南疆孩童举着灯笼问娘亲:“阿芸姐姐真的会看见吗?”娘亲搂紧他,轻声道:“只要你记得,她就在。”
齐云山巅,一位盲眼老者焚香叩首,手中竹杖轻点地面,发出笃笃之声:“我虽看不见你们,但我记得。”
百姓们在灯笼上、在孔明灯上、甚至在自家的窗户纸上,写下了一个个非神非仙的名字。
“镇波将军保佑!”
“阿芸姑娘保佑!”
“无名的大叔保佑!”
亥时三刻。
天庭,聚灵阁。
原本平稳运转的香火中枢突然爆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红光频闪,金属墙壁共振出尖锐的嗡鸣。
值守的神官惊恐地看到,无数个未经注册、根本不在编制内的“微型神格”,如同蝗虫过境,顺着百姓的祈祷声,顺着那三息的延迟,疯狂涌入系统。
数据洪流瞬间冲垮了那道高高在上的防火墙。
归寂子猛地抬头,看着头顶那片突然被点亮的夜空。
那不是星辰,那是成百上千个闪烁的光点,密密麻麻,每一个光点里都包裹着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它们散发着温润的暖光,交织成一片流动的星河,照亮了被遗忘已久的大地。
“疯了……”归寂子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狰狞,“你们竟把造神当成儿戏?!”
她怒吼一声,手中的焚忆火折迎风暴涨,化作一条灰白火龙,就要将这漫天“伪神”尽数烧毁。
“锵——!”
一道清越的金属断裂声炸响。
谢无歧身影如电,破空而至。
他一身绯红官袍早已破碎不堪,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底下森然可见的白骨。
手中握着的,竟然是一截断裂的监察令,断口锋利如刃,隐隐有星屑流淌。
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是将那截断令狠狠插在归寂子脚下的焦土之中,神力激荡,硬生生将那条灰白火龙逼退三丈。
灼热的气浪掀飞碎石,擦过脸颊时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
“上古记史灵,守护的是真相。”谢无歧抬起眼,眸中星河倒悬,声音不大,却震得四野嗡鸣,“而他们创造的,是意义。”
归寂子咬牙:“这是乱法!”
“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谢无歧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身后那片正在升腾的光海,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比任何星辰都要温暖的光,“你护的是死规矩,我护的是活人心。”
话音落下。
第一道由千万凡人共念铸成的光柱,并非来自天庭,而是来自那片废墟,来自那个连名字都被抹去的“幽冥司”。
那光柱呈现出一种温柔的暖金色,冲破了灰白的死寂,撞碎了漫天云层,直抵苍穹最高处。
光柱之中,一行大字缓缓浮现,不容置疑地烙印在天幕之上:
【幽冥司 · 共忆神 · 沈观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