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肉香与叹息
林深是被一阵尖锐的疼痛刺醒的。
不是梦里的坠空感，而是实实在在的，后脑勺上一跳一跳的胀痛，像是被人用钝器狠狠敲过。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半晌才聚焦，入目是低矮的、由粗糙原木搭成的屋顶，缝隙里能看到灰蒙蒙的天光，几缕尘埃在光柱里无声浮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陈旧木料的腐朽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草木灰的呛人气息。这不是他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和空调冷气的公寓。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铺着一层薄薄的、带着霉味的干草。
我在哪儿？
车祸最后的画面碎片般闪过——刺眼的远光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碎裂的轰鸣……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
难道被救了？可这地方……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酸软无力，稍微一动，头痛就更剧烈几分。他穿着件粗糙的麻布短衣，样式古怪，绝非现代服饰。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除了身下的这张“床”，只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木墩充当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陶碗，碗里有半碗清水。
屋外隐约传来人声，是那种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调古奥拗口的方言，间或夹杂着鸡鸣犬吠。
一种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强忍着不适，挪到门边，从缝隙里往外看。看到的是一片泥土地面的院落，几个同样穿着麻布短打、头发束在头顶的男人正匆匆走过，他们的面容带着劳作的风霜，神情木然。
这不是演戏，也不是什么影视基地。这种原始的、粗糙的生活气息，是任何现代技术都无法模拟的。
他穿越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他瞬间手脚冰凉。他，一个刚毕业没多久，还在为房租和生计发愁的社畜，竟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显然是古代的世界。
接下来的半天，林深在极度的混乱和恐惧中度过。他不敢出声，只能躲在屋里，靠着那半碗水勉强维持。饥饿和头痛折磨着他，直到一个面容黝黑、身材干瘦的老者推门进来，看到他坐在地上，愣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
林深茫然地看着他。
老者皱了皱眉，似乎觉得他可能是摔坏了脑子，指了指外面的天色，又指了指陶碗，比划了一个吃饭的动作。
林深大概明白了，这里是某个大人物的住处，自己似乎是新来的……门客？或者仆役？而眼前这位，大概是负责管理他们的人。
他跟着老者走出屋子，来到一个稍大些的院子。已经有十几个人聚在那里，排队从一个巨大的陶釜里领取食物。食物是浑浊的汤水，里面漂浮着几片看不出原样的菜叶和少得可怜的粟米。每个人分到的量都很少，只能勉强果腹。
人们沉默地吃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林深学着他们的样子，领了自己那一份，蹲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寡淡无味的汤。胃里有了点热乎气，但绝望感却更重了。这就是他以后的生活吗？
通过几天的观察和连蒙带猜，林深终于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这里是秦汉之交，地点是修武县（大概在后世河南获嘉一带），而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位名叫陈平的官员的临时住所。陈平此刻似乎还未发迹，刚从项羽那边投奔刘邦不久，手下养着一些门客，林深就是其中之一，可能是因为之前生病或受伤，才被单独安置。
陈平……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深混沌的记忆。楚汉相争，那个以谋略着称，后来官至丞相，封侯拜相，并且是极少数能在刘邦手下得以善终的牛人？
自己竟然穿越到了他的门下？
林深的心情复杂极了。一方面，得知自己身处风云激荡的楚汉时代，并且靠近一位历史名人，这比穿越成普通农夫或士兵要好得多。另一方面，历史的残酷他心知肚明，眼下这位未来的大人物，处境似乎也相当不妙。
门客们私下议论，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忧虑。
“听说汉王新败于彭城，形势危急啊……”
“我们先生刚投过来，就遇上这等局面，前程难料。”
“府中用度也越发紧了，昨日购粮，钱帛已所剩无几……”
林深默默听着。彭城之战，刘邦的五十六万联军被项羽三万精骑打得溃不成军，这是楚汉战争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看来，现在是刘邦事业的最低谷之一，连带着刚投奔他的陈平，也陷入了窘境。
这位传奇谋士，现在在干什么？他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吗？
好奇心暂时压过了恐惧和不适。林深开始格外留意那位主屋里的动静。
他看到的陈平，和想象中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形象相去甚远。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算不上高大，面容清瘦，眉眼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说的谨慎。他大多数时候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偶尔出来，也是眉头紧锁，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他对待门客还算温和，但那份温和里，总透着一丝疏离和戒备。
这天下午，林深被派去给主屋送些柴火。他抱着干柴，走到主屋窗外时，不经意间往里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愣在了原地。
只见那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陈平先生，既没有在奋笔疾书，也没有在观摩地图，而是……毫无形象地蹲在屋子中间的地上。
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一块不小的、带着血的生鹿肉。鹿肉看起来颇为新鲜，似乎是别人送的礼物，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候，算是相当珍贵的食材了。
但陈平蹲在那里，双手袖在怀里，愁眉苦脸地盯着那块肉，嘴里还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那神情，不像是在思考什么军国大事，倒更像是一个持家妇人，对着有限的口粮，发愁下一顿该如何分配。
林深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这就是那个“六出奇计”的陈平？怎么看起来像个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普通中年男人？
他放下柴火，正准备悄悄离开，陈平却似乎被惊动了，抬起头，目光扫了过来。那目光依旧带着疲惫，但深处却有一种极快的、审视的光芒一闪而过。
林深心里一紧，连忙低下头。
陈平没说什么，只是又低下头，继续看着他那块宝贝鹿肉发愁，甚至还无意识地用指尖挠了挠地面。
看着这位未来名臣如此接地气的一面，林深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杂书里，好像提过陈平年轻时在乡里主持过分肉，因为分得公平而受人称赞。再看看眼前这块让他愁成这样子的鹿肉……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他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连日来的压抑，或许是对这位历史名人“偶像包袱”崩塌的某种恶趣味，又或许，只是想给自己找个机会。他吸了口气，用尽量恭敬、但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语气，小声地、试探地说了一句他刚学会不久的、发音可能都不太准的当地话：
“大人……为何不……分而食之？”
话音落下，院子里只有风吹过的声音。
陈平蹲在地上的身影，猛地一僵。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随意扫过，而是牢牢地、带着一种惊人的专注，钉在了林深的脸上。
那双刚才还满是愁苦和疲惫的眼睛里，此刻像是骤然拨开了迷雾，亮起了一种近乎锐利的光彩。他盯着林深，仿佛要从他这句简单到近乎愚蠢的话里，榨取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来。
林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自己是不是……多嘴了？在这个时代，门客妄议主上，会不会被直接拖出去打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那块新鲜的鹿肉，静静地躺在两人之间，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乎未来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