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绝境
2078年6月15日，星际历元年1月1日，17:23。
“星辰号”的应急照明系统将舰桥染成昏黄的色调，像一块被揉皱的旧绸缎。林深站在全息控制台前，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金属台面——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此刻却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清华物理系实验室，导师拍着他肩膀说“深儿，搞航天要耐得住寂寞”的模样。
“舰长，约束场修复失败。”艾丽卡·陈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她扯下额前的碎发，露出眼尾泛红的血丝，“反物质注入系统有三处接口被高能粒子烧穿了，备用零件……根本焊不上。”
舰桥内的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林深看见大副马克斯·罗伊的后颈挂着汗珠，他正用战术手电筒扫视着舱门，防备着可能出现的骚乱；医疗官莎拉·吴半蹲在角落，给一位因恐慌引发心悸的老船员喂服镇定剂，动作轻得像在安抚受惊的雏鸟；导航官陈雪的手指在全息屏上翻飞，试图从混乱的宇宙背景辐射中捕捉到一丝规律，但屏幕上的噪点比银河系的恒星还密集。
“能量储备还剩多少？”林深的声音平稳得像精密仪器。
“反物质储备量仅够维持基础照明和生命维持系统72小时。”艾丽卡调出能源监控图，红色曲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跌，“如果无法重启曲速核心，我们连三个月都撑不过。”
“食物和水呢？”
“压缩食品按最低配给量可维持45天，饮用水……”莎拉站起身，脸上带着倦意，“淡水储备够30天，但循环系统只能过滤60%的废水，实际可用天数会更少。”
林深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想起启航前母亲塞给他的橄榄叶胸针，此刻正贴着胸口发烫。那是母亲在故宫文物修复室工作了三十年的纪念品，背面刻着“守拙归真”四个字——此刻他却觉得这四个字像根细针，扎得他眼眶发酸。
“舰长！”通讯官突然抬头，“马克斯先生在二副舱室发现了异常！”
马克斯大步走进舰桥，手里提着个银色的医疗箱，箱盖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他的战术靴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寂静的舰桥里格外刺耳。
“怎么了？”林深皱眉。
“三等舱的王建国，”马克斯的声音低沉，“他偷了医疗舱的镇静剂，躲在货舱里……割腕了。”
舱内响起一片抽气声。林深看见莎拉的瞳孔骤缩，她抓起医疗箱就往外跑：“备皮钳！止血带！”
“等等。”林深叫住她，“先隔离现场。陈雪，调出货舱监控。”
全息屏上，货舱的画面开始播放。王建国——那个来自云南的植物学家，此刻正蜷缩在装着地球种子的恒温箱旁。他的白大褂袖子卷到肘部，手腕处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滴在浅灰色的地板上，像一朵朵正在绽放的红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艾丽卡喃喃道。
监控画面里，王建国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镜头：“告诉林舰长……我不怪他。是我自己……是我没用。”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镇静剂开始起效了。
莎拉赶到的时候，王建国已经陷入昏迷。她跪在地上，用纱布按压伤口，抬头时眼里泛着水光：“他的血液样本……和三天前去世的老刘很像。”
“老刘？”林深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机械工程师。
“对。”莎拉调出医疗记录，“两人都在曲速引擎失控后出现过幻觉，说‘听见好多声音’‘墙里有东西’。老刘昨天突发脑溢血，尸检报告显示他的脑脊液里有异常的神经递质——和长期吸入致幻剂的症状一样，但他根本没接触过那些东西。”
林深的指尖微微发抖。他想起那个农业技术员的伤口，想起地底世界听到的“低语”，难道……
“舰长！”卡尔·诺瓦克的声音从科学舱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我破解了一部分信号！”
卡尔的白大褂上沾着咖啡渍，头发乱得像鸟窝，但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他冲进舰桥，怀里抱着台改装过的量子计算机，屏幕上跳动着绿色的代码。
“信号不是自然现象。”他将数据投射到主屏幕，一组复杂的波形图赫然出现，“看这个频率调制模式——”他指着波形图上的尖峰，“和人类dNA的双螺旋结构同源，碱基对的排列顺序……”他突然顿住，喉结滚动，“和我在‘先锋号’探测器里发现的未知基因片段，相似度97.3%。”
“先锋号”是二十年前人类发射的深空探测器，原本用于寻找系外行星，却在抵达半人马座a星系边缘时失联。林深清楚地记得，在启航前的动员会上，卡尔曾展示过“先锋号”最后传回的数据——一段被加密的生物信号，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仪器故障。
“所以……”林深的声音有些发紧，“这是某种智慧生物的通讯？”
“不止是通讯。”卡尔调出另一组图像，那是“星辰号”导航系统崩溃前的最后画面，“看这个空间曲率异常。我们迷航的位置，正好在三个‘引力透镜’的交汇点——这三个透镜不是自然形成的，它们的排列方式……”他用激光笔圈出三个光斑，“像极了巨眼网络的结构。”
“巨眼网络”是卡尔在“先锋号”研究中提出的假说，认为宇宙中存在由超级文明建造的巨型能量装置，通过引力透镜网络传递信息。但这个假说从未被主流学界接受，因为从未观测到任何实证。
“所以，我们不是迷路了。”卡尔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我们是……被‘引导’到这里来的。”
“引导？”马克斯嗤笑一声，“被什么引导？一群连曲速引擎都造不出来的外星人？”
“不，”卡尔摇头，“引导我们的，可能是和‘虚空巨眼’同源的技术。林舰长，还记得地底世界的全息影像吗？那个被孢子污染的实验站星球……”他调出一段模糊的影像，画面中是无数悬浮的光点，“这些光点，我怀疑是‘巨眼网络’的节点。而我们此刻的位置，正好在一个节点的‘信号盲区’——所以导航系统才会失效。”
舰桥内陷入死寂。林深看着屏幕上的波形图，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深儿，宇宙是个巨大的拼图，我们都是其中一块。有时候迷路，未必是坏事。”
“卡尔，你确定吗？”林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卡尔推了推眼镜，“但还有个发现——”他调出最后一张图，那是王建国的血液样本与信号的叠加分析，“王建国的dNA序列，和信号中的碱基对排列……有12个位点完全匹配。”
舱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莎拉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镇静剂瓶差点掉在地上：“你是说……王建国的身体，在‘回应’这个信号？”
“更准确地说，”卡尔的声音变得低沉，“是信号在‘识别’王建国的身体。就像钥匙和锁。”
林深突然想起“虚空巨眼”的全息投影中，那些悬浮的光点汇聚成的人形轮廓。难道……那些光点不是能量，而是某种……意识的载体？
“舰长！”艾丽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曲速核心有反应了！”
主屏幕上，原本熄灭的曲速核心监控画面重新亮起。等离子体的涟漪逐渐平复，约束场强度开始缓慢回升——从7.2特斯拉，到7.5，到7.8……
“中和剂起作用了？”林深不敢相信。
“不。”艾丽卡摇头，“中和剂早就耗尽了。是……是反物质自己‘稳定’下来了。”
她调出微观粒子的运动轨迹图，淡紫色的反物质粒子原本像脱缰的野马般横冲直撞，此刻却开始有规律地旋转，形成一个微型的漩涡。
“它们在……‘跳舞’？”马克斯凑近屏幕，皱着眉，“这不可能，没有约束场，反物质应该立刻湮灭……”
“除非有另一种力量在约束它们。”卡尔的眼睛亮得惊人，“和‘巨眼网络’同源的引力场！”
林深突然明白了。曲速核心的失控，不是故障，而是“巨眼网络”在主动干预——它在“筛选”，在“测试”，试图找到与自身频率匹配的文明。
“所以，王建国的血液……”林深看向昏迷的王建国，“是因为他的dNA里，有和‘巨眼网络’匹配的基因片段？”
“有可能。”卡尔点头，“‘先锋号’当年可能也遭遇了同样的情况。他们的船员中，一定有人的dNA触发了‘巨眼网络’的响应，所以探测器才会失联——不是被摧毁，而是被‘选中’了。”
舰桥内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船员们不再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复杂情绪。有人开始小声讨论：“所以……我们是‘天选之子’？”
“闭嘴！”马克斯厉声喝止，“都给我回到岗位！”
林深却没有责备。他知道，在绝境中，一丝希望比任何安慰都有用。他转向艾丽卡：“能利用这种‘力量’重启曲速引擎吗？”
“我需要时间。”艾丽卡调出维修界面，“约束场发生器有三处关键接口需要重新焊接，但我需要……更纯净的反物质流。”
“从哪里来？”
“从‘星辰号’的备用能源。”艾丽卡指了指墙角的量子电池，“那是启航时用来应对紧急情况的，足够支撑一次曲速引擎的脉冲点火。”
“不行！”莎拉突然开口，“量子电池是生命维持系统的备用电源，一旦启用，医疗舱、氧气循环系统都会断电！”
“没有曲速引擎，我们活不过三个月。”艾丽卡的声音冷硬，“与其在绝望中腐烂，不如赌一把。”
林深看着两人争执，大脑飞速运转。他想起出发前女儿林夏的话：“爸爸，星星上面有新的蒲公英吗？”
“用备用电池。”他做出了决定，“但只能维持十分钟。艾丽卡，你必须在那十分钟内完成焊接。”
艾丽卡的眼睛亮了起来：“是！”
“莎拉，准备好急救措施。”林深转向医疗官，“如果王建国的情况恶化，立刻进行血浆置换。”
“明白。”
“陈雪，联系所有船员，准备启动曲速引擎的倒计时。”林深的声音逐渐坚定，“告诉他们，我们有希望了。”
舰桥内的灯光重新亮起，船员们开始忙碌。艾丽卡带着团队冲向动力舱，莎拉推着医疗车跟进，陈雪对着通讯器快速下达指令。马克斯站在舰桥门口，望着忙碌的人群，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林深走到舷窗前，望着舷窗外依旧黑暗的宇宙。他想起母亲的话，想起女儿的期待，想起地球上海洋里最后一只蓝鲸的悲鸣。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犹豫的科学家，而是人类文明的掌灯人。
“十分钟后点火。”他对通讯官说，“通知所有人，系好安全带。”
倒计时开始：10、9、8……
动力舱内，艾丽卡的手指在全息屏上翻飞，焊枪的蓝光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反物质流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那是宇宙的心跳，是文明的心跳。
“3、2、1，点火！”
一道淡紫色的光焰从曲速引擎喷口涌出，瞬间照亮了整个舰桥。林深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抬起，又重重落下。他看见主屏幕上的星图开始扭曲，奥尔特云的冰质天体拉长成彩色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彩虹桥。
“曲速场校准完成！”艾丽卡的声音带着哭腔，“能量稳定度92%！”
“导航系统恢复！”陈雪的声音传来，“我们……我们正在离开奥尔特云！”
林深闭上眼睛，听着引擎的轰鸣，感受着星舰的震动。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方还有更遥远的星途，更危险的时刻，但他不再害怕。
因为他知道，人类文明最珍贵的，从来不是科技有多先进，而是——
我们永远愿意为了希望，赌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