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长廊尽头停下,我没有回头。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桌上那块灯座残片微微震动。我站在原地,手还搭在门板上,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不是司徒墨。
是另一种步伐,稳,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
我知道是谁。
袖中的野花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只剩一点灰烬沾在布料上。我没去擦,只是把手指收拢,将那点余温攥在掌心。
然后我转身,朝着黄泉海眼的方向走。
书院的地脉在这里断裂,黑雾从裂口涌出,像是大地吐出的呼吸。我没有停,也没有运功抵抗,任那股阴寒顺着脚底爬上来。它不伤人,只是缠着你,往记忆深处拉。
我走到边缘,站定。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光点浮起,又熄灭。像谁的眼睛,睁开又闭上。
头开始疼。
不是普通的疼,是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裂开。一道声音没有从耳朵进来,而是直接出现在识海里。
“你来了。”
不是问我,是陈述。
下一瞬,天旋地转。
画面突然出现——
血从天空落下来,不是雨,是红的,浓得发黑。地面全是尸体,穿的都是玄门服饰,剑断了,法器碎了,脸朝下趴着,看不出是谁。
我站在尸堆中央,手里握着剑。
不,那是我的手,但又不是我。
银发被血浸透,贴在脸颊上。剑尖垂地,还在滴血。三千具尸体,每一具都是我杀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要抓她。
叶蓁站在十步之外,浑身是伤,衣服破了,脸上有血。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可我知道她说什么。
别杀了。
可不能停。只要还有一个能动的,就会冲向她。他们是名门正派,奉的是天道律令,可他们要把她炼成星引祭品。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所以剑不停。
一个接一个,倒下。
直到最后一个人跪在我面前,求饶。他说他有妻儿,说他也是被迫的。我看着他,一剑斩下。
叶蓁哭了。
她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臂,喊我的名字。她的手很冷,抖得厉害。
我说:“别怕,都结束了。”
她摇头,后退一步,抽出腰间的短刃,指向我。
“你杀了三千同门。”她说,“你已入魔。”
我没有辩解。
我知道我是魔。
可我不后悔。
她抬手,刺进我胸口。动作很快,没有犹豫。我甚至没躲。
血顺着剑刃流下来,滴在她手上。
她的眼泪也落在上面。
“对不起。”她说。
我笑了下,想抬手碰她脸,可手臂抬到一半就落下了。
意识快散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这一世,换我护你。”
然后一切崩塌。
幻象碎了。
我跪在地上,喘气。额头抵着冰冷的石面,手指抠进缝隙里。嘴里有血腥味,咬破了舌头。
那不是梦。
是前世的事。
我记得了。
我不是什么救世主,我是屠夫。为了保住她一条命,我背了三千条人命的债。她亲手杀了我,因为我是罪人。
可我不恨她。
我只是……太想再见她一面。
风忽然停了。
黑雾也不再翻滚,像是静止了一瞬。
我慢慢撑起身,手掌按在无铭古剑上。剑身微震,不是排斥,是回应。
它记得那场杀戮。
它陪我走到了最后。
我低头看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额角有血流下来,不知道是哪里裂了,也不疼。
只是有点晕。
那些记忆不该这么轻易浮现。黄泉海眼不会主动释放封印,一定是有人动过阵法,或者……有东西想让我看见。
司徒墨?
不可能。他若想让我知道,不会用这种方式。他会直接说,哪怕说得难听些。
那是谁?
我又想起袖中那点灰烬。野花化成的灰。它本不该消失得这么快,除非……它完成了某种传递。
比如,替我挡了一道咒力。
我猛地抬头,看向海眼深处。
黑雾中浮现出一道影子,极淡,几乎看不见。是个女人的轮廓,长发披散,双手交叠在胸前,像在祈祷。
她转过头。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是她。
叶蓁。
不是现在的她,是前世的她。
她张嘴,声音却从我心里响起:“你终于来了。”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你以为你在保护我?”她说,“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
等我?
等我来死?
她摇头,抬手指向我自己:“你在怨恨那一剑吗?”
我没有回答。
可她笑了。
“那一剑,是为了让你活下去。”她说,“魂魄不散,执念不灭,才能轮回重见。如果你恨我,就不会再来这一世。”
雾开始旋转。
她的影子一点点消散。
最后一刻,她说:“这次,换我来找你。”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坐在地上,好久没动。
风吹起来,带着湿气。银发扫过脸颊,遮住一只眼睛。我把它们拨到脑后,伸手摸了摸剑鞘。
冷的。
可心里有东西在烧。
原来我不是因为她死去才执着。
是因为她那一剑,给了我重生的机会。
她没想杀我,她是放我走。
就像现在,她不在这里,但她留了路给我走。
我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软。膝盖上的伤口渗出血,染黑了裤料。我不在意。
拔出剑,横在胸前。
剑身映出我的脸。
眼睛还是那么冷,可眼神不一样了。
以前是 duty,是责任,是宿命压着我往前走。
现在是我自己想走。
“我信。”我说。
声音不大,但穿透了风。
剑轻轻嗡鸣,像是答应了什么。
远处传来一点响动,像是石头滚落。我没理会。这种地方常有塌陷,不足为奇。
我站着没动,看着海眼边缘的裂缝。那里有一块石头松动了,半悬在外,随时会掉下去。
就像某个时刻的我。
差一点就彻底坠入黑暗。
但现在,我站住了。
风又吹过来,带着一丝极淡的香气。不是草药,也不是花香,更像是旧书页晒过太阳后的味道。
她常待的地方,就是这个味。
我闭了眼。
再睁开时,目光沉了下来。
左手缓缓抬起,按在剑脊上。右手松开,让剑身完全由左臂支撑。
这是个简单的动作。
但我很久没做过。
以前总觉得右臂使不上力,像是空的。现在不是了。
我能感觉到剑的重量,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我不是工具。
我是陆九玄。
我愿意护她周全,不是因为命格,不是因为预言。
是因为她是叶蓁。
是我唯一想守住的人。
远处那块松动的石头终于落下,砸进黑雾里,没有声音。
我抬起头,望向天空。
云层裂开一道缝,漏下一束光。
照在我肩上。
我没有动。
光慢慢移开,消失。
我仍站在原地。
剑横于胸,银发垂落,身影落在地上,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