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山门石阶上的露水还没干透,我跟着陆九玄往回走。他走前头,脚步比来时沉,每一步都像在数着走。我摸了摸胸口,吊坠贴着皮肉,温的,不烫也不跳了,可那股从北边传来的震动还在胳膊里回荡,像根线,轻轻扯着。
我们没走正门,绕了偏院墙根。昨夜那三具尸体化得干净,连灰都没剩下,但地上那圈香灰的痕迹还在,被晨风吹散了一角。陆九玄看了一眼,没停,只把袖口往下拉了拉,遮住心口。
膳堂的炊烟已经冒起来了,一股炖菜的油味混着柴火气飘在半空。门口排了十几个杂役学生,手里端着粗瓷碗,叽叽喳喳等着开锅。我低头跟进去,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袖口也拽了拽,盖住手腕。
昨夜那一战,妖气没散干净。它卡在血脉里,像烧完的炭渣,一动就冒火星。我走路时尽量放轻,呼吸也压着,生怕一喘气就漏出什么。
打饭的窗口前,掌勺大叔正舀汤。他个子不高,背有点驼,围裙上全是油渍,手里那把铁勺子磨得发亮。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一勺汤倒进碗里,油花在表面滚了两圈。
我伸手去接碗,袖口滑了一下,露出一截手腕。
他勺子顿住了。
汤还在滴,一滴,两滴,落在锅沿,冒起一点白烟。
他盯着我的手腕,眼神变了,不是看人的眼神,像狗闻到生肉那样,鼻翼微微张开,吸了口气。
我立刻把袖子拉下来。
“大叔?”我声音放得懒散,“汤要凉了。”
他没理我,突然抬手,铁勺“当”地砸进汤锅,溅起一片滚油。
“小子,”他嗓音低得像从地底传来,“你身上有味。”
我站着没动。
后面几个帮工本来在切菜,听见这话都停了手。有人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站起身。
“什么味?”我问,语气还是松的,像在开玩笑。
“腥的。”他盯着我,手已经摸向锅边那根铁棍,“像死过三夜的野狗,烧了皮,还剩一口气。”
我后退半步,脚跟抵住门槛。
四周的人开始围过来。两个帮工从两侧逼近,手里都抄了刀。一个矮个子直接堵了后门,手里拎着剁骨的斧子。没人说话,但动作齐整,显然是常干这活的。
我扫了一圈,没硬路。门太窄,人太多,冲不出去。怀里罗盘还热着,贴着胸口,像块烙铁。我手慢慢往怀里摸,准备掏出罗盘,说是陆教习派来查账的——书院最怕账目出错,这话能拖一时是一时。
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酒壶晃动的声音。
“砰”地一声,门被踹开。
陆九玄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青皮酒壶,袍角沾着泥。他没看我,径直走到窗口,把酒壶往案板上一放。
“辟妖酒。”他说,声音冷得像井水,“昨夜结界松动,各处洒一遍。”
掌勺大叔皱眉:“教习,这酒……不能乱用。”
“我能是乱用的人?”陆九玄拧开壶盖,一股辛辣味冲出来,混着朱砂和烈火的气息。他抬手一泼,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痕,落地瞬间“轰”地燃起火线,沿着地面烧了一圈,直逼那几个持刀的帮工脚边。
他们全退了半步。
火圈围住我和陆九玄,热浪扑脸。陆九玄这才转头看我,眼神一点没乱:“愣着干什么?拿着碗,走。”
我端起汤碗,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火线还在烧,噼啪作响,没人敢上前。
走出膳堂门,风一吹,火灭了。陆九玄把酒壶塞回袖中,一句话没说,往前走。
我跟在后面,手心全是汗。汤碗还在冒热气,可我一口都喝不下去。
“你怎么回来了?”我问。
“书院没放行。”他脚步没停,“昨夜三具尸体消失,执事堂要查。我们不能走。”
我“嗯”了一声,低头看碗。汤面上浮着几片菜叶,还有点油星。我忽然想起掌勺大叔那句话——“腥的”。
我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袖口。
什么味都没有。
可那股妖气确实还在。它没散,只是藏了,像躲在骨头缝里,等我松一口气就钻出来。
“你刚才……”我开口,“那酒,真能辟妖?”
“不能。”他说,“但他们信。”
我抬头看他。
他嘴角动了动,没笑,但眼神松了一瞬:“书院规矩,辟妖酒洒过的地方,三天内不准追查异气。你安全了,至少三天。”
我低头,盯着碗里的汤。
安全?我体内的妖气还在,吊坠还在热,北边那股震动也没停。掌勺大叔能闻出来,别人呢?下一个是谁?扫地的老头?值夜的弟子?还是某个看似无害的厨子?
“你为什么帮我?”我问。
他脚步慢了半拍。
“你不该问这个。”他说,“你现在是书院学生,我是教习。护学生,是职责。”
我笑了下:“可你心口的封印裂了。你护我,是在拿命赌。”
他没回头,只把手按在袖口,像是压着什么:“封印的事,不用你管。”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膳堂的油烟味。我忽然觉得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累。从昨晚到现在,没停过。逃、战、藏、骗,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我是不是……快藏不住了?”我低声说。
他停下,转身看我。
目光很静,像夜里没波的湖。
“你藏得很好。”他说,“但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在藏。”
我愣住。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我站在原地,风把汤的热气吹散了。碗里的油花慢慢凝住,像一层薄冰。
三天。他给我争取了三天。
可我知道,三天后,妖气还会出来。下一次,可能就不是一碗汤、一壶酒能糊弄过去的了。
我抬手,把吊坠按进胸口。
它还在跳,一下,一下,像在数着时间。
北边的震动又来了,比之前重了一分。
我抬头看天。
云层低垂,遮住了日头,但光还是透下来,照在陆九玄的银发上,像撒了一层灰白的霜。
他走在我前头,背挺得直,可我能看见他手指偶尔抽一下,是封印在拉他。
我端着碗,跟上去。
汤凉了,但我还是喝了一口。
咸的,有点涩,还有一丝说不清的苦味,像是药渣混进了菜里。
我咽下去,没吐。
这味道,我得学会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