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雾还没散尽,我蹲在厨房后门的柴堆旁,手里攥着一张杂役腰牌。腰牌是陆九玄塞给我的,上面刻着“叶三”两个字,墨迹未干,像是刚拓出来。他没多说,只道:“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闭嘴干活。”
我喉咙还压着那股沉闷,像有块石头卡在声带里。昨夜他用灵力封住我的声音,现在那股压制还在,说话得用力,尾音却总控制不住地往上飘。我试了试,低声道:“好。”声音沙哑,勉强能混过去。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油腻的热气扑出来。一个矮胖男人站在门口,围裙上沾着菜汤,手里拎着一把铁秤。
“新来的?”他打量我一眼,目光停在我袖口的草药灰上。
“嗯。”我点头。
“叫什么?”
“叶三。”
他哼了一声,把秤往我怀里一塞:“五十斤土豆,搬进去。称完报数。”
我接过秤,转身去搬筐。土豆沉,压得肩膀发酸。我一趟趟走,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粗布袍上,洇出一圈圈深色。厨房里人来人往,五个帮工在灶台前忙活,刀剁案板的声音噼里啪啦。没人搭理我,但眼角的余光一直扫过来。
掌事站在灶边,时不时瞄我一眼。
第四趟,我刚把筐放下,他忽然开口:“叶三,昨夜谁给你发的牌?”
我喉咙一紧,下意识想答,可刚张嘴,那股压制松了一瞬。
“好——”
尾音没压住,轻轻扬了起来,像风里飘的一根丝线。
厨房一下静了。
菜刀停在案板上,油锅的滋啦声也断了。五个帮工全转过头,眼神钉在我脸上。
我立刻闭嘴,手攥紧了衣角。
掌事慢悠悠走过来,绕着我转了一圈,忽然伸手捏住我下巴,抬起来。
“细皮嫩肉的,嗓子也软。”他冷笑,“书院什么时候收女的了?”
我没动,也没挣。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冲那几个帮工使了个眼色。
五个人立刻围上来,两把菜刀架在我脖子两侧,刀刃贴着皮肤,凉。
“女扮男装,进书院图什么?”一人问,声音发狠,“奸细?还是偷学法术的?”
我双手慢慢举过头顶,不辩解,也不动。眼角扫过去,左边那人手抖,刀尖晃了一下;右边那个站得最稳,但呼吸重,怕是没杀过人。
我盯着掌事:“我只是来干活的。”
“干活?”他嗤笑,“你这声线,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十年前我就抓过一个,藏在洗衣房,结果呢?半夜被人割了喉咙。”
“那不是我。”
“是不是你,得查。”他一挥手,“扒了他衣服,验身!”
我猛地绷紧。
就在这时,厨房外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踩在湿石板上,一声一声。
门被推开。
陆九玄站在门口,一手拎着个酒壶,另一只手插在袖里。他脸色还是白的,左肩的布条渗着血,走路时微微晃,但背挺得直。
厨房里的人全愣住。
掌事赶紧低头:“陆教习……您怎么来了?”
陆九玄没理他,目光扫过那几把刀,最后落在我脸上。他眉头都没皱,抬手把酒壶往案板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吵什么?”他声音冷,却不高,“我书童在这儿搬菜,你们拿刀比着?”
“书童?”掌事一怔,“这人是您……?”
“昨夜刚领的。”陆九玄走近我,抬手拍了拍我肩上的灰,动作随意,像在掸一只脏猫,“懒散,得罚。但轮不到你们动手。”
那几个帮工面面相觑,刀慢慢放下了。
掌事咬牙:“可他刚才……声音不对。”
陆九玄侧头看我,眼神淡:“他喉咙被火燎过,声带坏了。能发出声就不错。”他顿了顿,又道:“你要不信,我现在就带他去执事堂验契?看看腰牌是不是真的?”
掌事脸色变了。
书院教习亲自签的杂役契,执事堂盖的印,谁敢质疑?
他低头拱手:“不敢。”
陆九玄没再看他,转头对我说:“站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搬菜?”
我低头应了声“是”,转身去搬最后一筐土豆。手还在抖,但没表现出来。
那五个帮工让开一条路,眼神阴着,却不敢再拦。
我弯腰去提筐,忽然,身后“哐当”一声。
酒壶倒了,滚到我脚边。
我下意识弯腰去捡,袖口一沉,一张符纸滑了进去,贴着小臂,发烫。
我没看,也没动,把壶捡起来,放回案上。
陆九玄已经转身往外走,袍角扫过门槛。
“晚上。”他头也不回,“来藏书阁领罚。”
我站在原地,手指在袖中捏住那张符。比上一章那张厚,边缘带着暗纹,像是新画的。
厨房里重新响起切菜声,油锅又开始滋啦。
掌事盯着我,眼神像刀子。
我没理他,拎起筐,往里走。
灶台边,一个帮工低声说:“教习的书童,怎么干杂役?”
另一个冷笑:“要么是犯了事,要么……就是见不得光。”
我走到柴堆旁,把筐放下,手撑在膝盖上喘了口气。
雾散了,阳光照在石板上,湿的。
我摸了摸喉咙,那股压制还在,但比早上松了些。再过几时辰,可能就压不住了。
袖中的符贴着皮肤,热得发烫。
我低头看了看,指尖蹭过符纸边缘,沾了点朱砂。
藏书阁……晚上。
我直起身,拍了拍袍子,往厨房里走。
刚迈过门槛,掌事忽然道:“叶三。”
我停下。
“明早还有活。”他盯着我,“别想偷懒。”
“不会。”我答。
声音还是沙的,但尾音没飘。
他点点头,转身去灶台。
我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喝。水凉,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衣领上。
厨房里人来人往,没人再看我。
我靠着缸边站了一会儿,听见外面传来扫地的声音,一下一下,慢而稳。
陆九玄没走远。
我低头,看见水缸里自己的倒影:乱糟糟的低马尾,左耳铜环,袖口沾灰。
像个杂役。
也像个活下来的流浪者。
我放下瓢,转身去刷锅。
铁刷刮过锅底,刺啦刺啦。
手腕突然一沉。
袖中的符动了一下,像是吸到了什么,热得更厉害了。
我停下动作,低头看。
符纸边缘,一道细纹正在变黑,像被火烧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