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九年初秋。
剧烈的颠簸如同永无止境的酷刑,将沈清辞从一片虚无的混沌中硬生生摇醒。
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痛,仿佛吞下了烧红的炭块。紧接着,是浑身骨骼肌肉被拆散重组般的剧痛,尤其是尾椎和肩膀,在每一次车轮碾压过土路坑洼时,都传来清晰的钝痛。耳边是“哐当哐当”单调而沉闷的车轮声,混杂着年轻男女压抑的啜泣、沉重的叹息,以及车外呼啸而过的、卷着沙砾的、带着哨音的风声。
她费力地睁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灰绿色、布满污渍和磨损痕迹的帆布车篷,随着卡车的摇晃不住震颤。阳光透过篷布的缝隙,投射下几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尘埃如同绝望的飞蛾,疯狂舞动。她正挤在一群同样年轻、穿着或蓝或灰、打满补丁衣服的面孔中间,背靠着颠簸不堪的车厢板,身下是硬邦邦的、散发着霉味和汗味的行李卷。
记忆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她的意识——
原主沈清辞,沪市人,出身于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家庭。父亲曾是知名的纺织厂主,母亲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大家闺秀。她自幼体弱多病,被养在深闺,娇生惯养,是名副其实的“娇小姐”。然而,时代的洪流席卷一切,家庭成分成了原罪。为了“划清界限”、“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年仅十七岁的原主被迫报名上山下乡,目的地是遥远、贫瘠、只在课本上听说过的——大西北,河西走廊。
这具身体本就孱弱,离家的悲伤、旅途的劳顿、恶劣的饮食,再加上对这未知命运的恐惧,使她在上路后不久就病倒了。高烧、呕吐、水土不服……在摇晃如同摇篮却充满绝望的卡车上,年轻的生命力被迅速耗尽。就在抵达目的地前夕,最后一口气息断绝。
然后,便是她的到来。
“醒了?沈清辞你醒了?”旁边一个关切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
沈清辞微微偏头,看到一个扎着两条粗黑麻花辫、皮肤黝黑、脸颊带着高原红的姑娘,正担忧地看着她。姑娘手里拿着一个掉了大片绿漆、露出里面铝本色的军用水壶,递到她嘴边。
“快,喝点水!你都昏睡一天多了,浑身烫得吓人!我们都怕你……”姑娘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沈清辞喉咙干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感激地眨了眨眼,就着姑娘的手,小口小口地抿着水壶里略带土腥味的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她一边喝水,一边不动声色地内视识海。万象小世界里青山绿水,生机盎然,与她此刻所处的颠簸、污浊、充满绝望气息的车厢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她能感觉到小世界的存在,但如她所料般,这个世界依旧没有灵气,好在她早有预备。
这会车上人太多,不方便,稍后一会儿,她就可以拿一些丹药自救了。
“我叫李秀兰,来自陕北。”姑娘见她神色缓和了些,自我介绍道,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你肯定是城里娃,身子骨弱,这路上遭罪了。再坚持一下,听说快到了。”
沈清辞努力扯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扫过车厢里的其他人。有和李秀兰一样皮肤黝黑、眼神带着好奇和韧劲的农村青年;也有几个和她原主一样,面色苍白,眼神迷茫甚至带着惊恐的城市学生。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弱男青年正捧着本《红旗》杂志,却眼神发直,显然没看进去;另一个剪着齐耳短发、模样清秀的女知青,则望着车篷外漫天的黄沙,默默垂泪。
“哭啥!”一个略显粗嘎的声音响起,是那个叫张大壮的男知青,他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不耐烦,“就知道哭!有本事当初别报名啊!来了就得认!”
那女知青被他一吼,哭得更凶了。
“张大壮,你少说两句!”李秀兰瞪了他一眼,“大家离乡背井的,心里都不好受。”
张大壮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但也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卡车猛地一个颠簸,车厢里的人都跟着东倒西歪。
沈清辞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她强行压下不适,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极度虚弱。这样下去,就算到了地方,恐怕也撑不了多久。需要尽快寻找机会了。
她趁大家都还没有缓过劲来,假装没有扶稳,倒在李秀兰的背后,实则利用视线盲区快速从空间内取出一枚丹药,吞入口中。随着丹药入口,整个人也开始清爽起来,这种感觉沈清辞已经历多次,情绪丝毫没有波动。
卡车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抖动和刺耳的刹车声,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车篷从外面被“哗啦”一声掀开,更加刺眼的、带着土黄色的阳光猛地照射进来,同时灌入的还有一股灼热、干燥、卷着大量沙尘的风,呛得车厢里的人都剧烈咳嗽起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装,皮肤黝黑粗糙如老树皮,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汉子,站在车下,双手叉腰,洪亮的声音压过了风声和咳嗽声:
“到了!知识青年们!河西走廊建设兵团,三分场!你们的目的地到了!拿好你们的行李,都下车!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建设祖国边疆,就从这里开始!”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也带着一丝长期在野外呼喊形成的沙哑。
沈清辞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沙尘的灼热空气,表现出强打起精神的感觉,跟着人流,假装踉跄着跳下了卡车。脚下厚厚的、滚烫的黄沙瞬间没过了她的脚踝,好在她的身体逐渐恢复,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新的世界,新的身份,前所未有的艰苦环境。
这个世界的能量是什么,恐怕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大西北寻找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