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死寂。
问事馆里,唯一的声音,是武胜粗重到几近嘶吼的喘息,和叶知秋那压抑不住的、细微的牙关战栗声。
我救了阿King。
代价是,我杀死了他们眼中的陆文渊。
我看着武胜。
这个能为我挡刀的兄弟,此刻正用他的身体,笨拙而坚定地将刚刚脱险的阿King挡在身后。
那是一个纯粹的、发自脊髓的保护性动作。
不为防备敌人。
只为防备我。
这个动作,没有丝毫恶意,却有利刃剖心的剧痛。
我的视线转向叶知秋。
她靠着墙,那张总是因为奔波而带着薄汗、却永远神采飞扬的脸,此刻白得像一面刚粉刷的墙壁。
她那双总能看穿人心和风水脉络的清亮眼眸,现在只剩下一种空洞。
一种认知被彻底粉碎后的空洞。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披着我皮囊的陌生怪物。
门口,沈琬的手已经完全按在了枪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她的身体压低,重心下沉,这是一个随时准备射击的标准姿态。
在她眼中,我这个“特殊顾问”,已不再是协作者。
我是一个行走的灾难源。
一个需要被立刻评估、控制,甚至在必要时……清除的目标。
我试图扯动嘴角,想说点什么。
阿King没事了。
我想告诉他们。
可我的脸部肌肉,像是被刚才那股力量彻底冻结,连一个最简单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
说刚才那个不是我?可我体内残存的、那股视万物为草芥的磅礴意志,该如何解释?
说刚才那个就是我?又要如何让他们相信,那个冷酷到非人的存在,下一秒不会将他们也一并抹去?
信任,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用命堆砌起来的堡垒。
而恐惧,只需要一瞬间,就能将它夷为平地。
“呵。”
角落里,一声轻笑响起,像一把淬了毒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是陈景瑞。
他抱着双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好戏的愉悦。
他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在等这一刻。
“你……”
叶知秋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沙哑,干涩,带着破碎的颤音。
她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也问出了那个所有人都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刚才那是……方九霄?”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在我头顶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武胜的戒备,沈琬的审视,甚至包括床上刚刚转醒、眼神还带着茫然的阿King,都瞬间变成了实质的钉子,将我钉在原地。
是时候了。
再也无法隐瞒。
也无需隐瞒。
继续伪装,只会让这道裂痕,变成无法跨越的深渊。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混杂着尘土、血腥与陈旧木料的气味,让我混乱的大脑获得了片刻的清醒。
我抬起头,迎上他们所有人的目光。
眼神里,不再有挣扎和痛苦,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是。”
我只说了一个字。
武胜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垮塌下去。
叶知秋的身体,贴着墙壁,无力地滑落了寸许。
我给了他们一个心跳的消化时间,然后用同样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语调,继续说道:
“或者说,不全是。”
“我就是方九霄的转世。”
这句话,我没有用任何修饰。
只是平铺直叙地,将这个事实,像一块墓碑,重重地砸在他们面前。
惊雷落地,不过如此。
我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还在发烫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这块玉佩,这些力量,这些记忆……都属于他。”
“现在,也属于我。”
说完,我便不再言语。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武胜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神里翻涌着愤怒、不解,和一丝被最亲近之人欺骗后的刺痛。
我知道,在他非黑即白的世界里,兄弟,不该是这个样子。
沈琬没有说话,但她朝后退了半步。
这半步,比任何语言都更决绝。
她不是在躲避陆文渊。
她是在拉开与一个确认的、活着的“神话生物”之间的安全距离。
床上,阿King挣扎着坐起,他那因为数据被抽离而惨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逻辑崩溃后的骇然。
他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因无法处理眼前的“数据”而剧烈收缩。
而叶知秋……
她看着我,两行清泪,终于从那双空洞的眼眶中,无声地滑落。
那眼泪,没有温度。
她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彻底破碎的声音喃喃自语:
“所以……我一直……守护和监视的……”
她的目光穿过我,落向虚无。
“……真的是你……”
这一刻,我才真正读懂了她这句话背后,那足以压垮一个人的沉重。
叶家的使命,是守护方九霄的传承,更是禁锢方九霄的力量。
这是她流淌在血脉里,传承了上百年的天职。
她以为,她是在守护一个叫陆文渊的、被命运选中的普通人。
可现在,真相揭晓。
她守护的,她监视的,她并肩作战,甚至……她曾有过朦胧好感的对象。
从一开始,就是她使命的终极目标。
是她家族世代提防的……那个魔神。
她的情感,她的责任,她二十多年来建立的所有认知,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是谁?
是值得她信赖的同伴陆文渊?
还是需要她用一生去禁锢的怪物方九霄?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无解。
我张了张嘴,想安慰她,想告诉她我还是我。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任何语言都那么苍白。
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当属于方九霄的力量与意志彻底苏醒时,“陆文渊”这个人格,又能剩下多少。
问事馆内,死寂再次降临。
这一次,空气中不再只有恐惧和戒备。
还多了一种名为“崩塌”的悲哀。
我站在他们中间,却被整个世界隔绝在外。
我是方九霄。
这个真相,救了阿King的命。
却也亲手,在我与我的同伴之间,掘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