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鑫当铺后门那条堆满腐臭垃圾的死胡同,如同一个短暂的喘息之隙。苏锦娘和阿勇不敢有丝毫停留,沿着污秽的巷道奋力奔逃,直到重新汇入大街上那看似熙攘、实则人人自危的人流,才借着人群的掩护,放缓脚步,心脏却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巡捕房和便衣的目标明确,直扑当铺,这绝非偶然。是他们之前打听消息时露了行迹?还是那团脸掌柜的葛某人,本身就是一个诱饵,或者一个需要定时清理的联络点?
“那个葛掌柜,最后提到‘周先生’……”苏锦娘压低声音,气息仍未平复,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南洋来的,姓周。阿勇,你还记得吗?”
阿勇拄着拐杖,左臂下意识地虚空一握,眉头紧锁,沉声道:“周砚秋?”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两人心中激起涟漪。那个曾在上海滩以古币交易情报、手段通天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南洋商人,在沈逸尘和婉清的故事里,也曾留下过若隐若现的痕迹。他竟也在此时回到了上海,并且同样在追查与“源痕”相关之事?是敌是友?目的为何?
“如果他真的回来了,以他的能量,或许能避开白面人的耳目,找到他,可能比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要稳妥。”苏锦娘快速分析着,但旋即眉头蹙得更紧,“可是,去哪里找他?葛掌柜那边显然已是陷阱。”
周砚秋行事向来隐秘,即便在上海滩最活跃的时期,其落脚点也鲜为人知。
两人沉默地走在喧嚣而压抑的街道上,阳光透过浓厚的烟尘,显得有气无力。报亭里悬挂的报纸用巨大的黑体字宣告着闸北愈发激烈的战况,恐慌如同无形的波纹,在人群中扩散。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补丁短褂、头发乱如蓬草的小报童,灵活地穿过人群,跑到苏锦娘身边,不由分说地将一份卷起的、油墨劣质的小报塞进她手里,嘴里飞快地嚷了句“太太行行好”,随即又像泥鳅一样钻入人海,消失不见。
苏锦娘一愣,下意识地捏了捏那份小报,手感有些异样。她不动声色地将报纸展开,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夸大其词的战地新闻和花边消息,最终在中缝一处不起眼的广告栏里,看到了一行用极细的铅笔划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记号——那是一个简化的、由浪花和古钱币组成的图案!
浪花托钱!
这是当年周砚秋与极少数信任之人约定的紧急联络标记!
苏锦娘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立刻合上报纸,对阿勇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弄堂。
“是周砚秋的标记!”苏锦娘压低声音,难掩激动,“他果然在上海,而且……他知道我们回来了,甚至在找我们!”
这发现既让人振奋,又令人心生警惕。周砚秋的消息如此灵通,他们甫一回到沪市,试探性地接触了古玩黑市,便立刻被他察觉。这意味着,他们一直处于某种监视之下,而这监视者,很可能就是周砚秋本人,或者是他布下的眼线。
“地址?”阿勇言简意赅。
苏锦娘再次仔细检查那份小报,在标记旁边,发现了一串看似随意的、代表日期和版面的数字。她凝神思索片刻,结合过去与周砚秋联络的旧规,在脑海中迅速换算。
“今晚戌时三刻,霞飞路,蓝棠咖啡馆后巷,第三个垃圾箱。”她报出一个时间地点。那是他们多年前曾使用过的一个死信箱位置。
夜幕如期降临,租界的霓虹在愈发密集的炮火背景音中,顽强地闪烁着,投射出光怪陆离的阴影。戌时三刻,霞飞路上依旧车水马龙,蓝棠咖啡馆里飘出慵懒的爵士乐,试图粉饰太平。
苏锦娘和阿勇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附近,在对面一家百货公司的橱窗阴影里观察。后巷昏暗,堆放着杂物,第三个绿色的铁皮垃圾箱静静立在那里,毫不起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临近约定时刻,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工装裤的清瘦身影,低着头,快步走入后巷,似乎只是路过倾倒垃圾。他在第三个垃圾箱前停留了不足三秒,手指极快地在箱盖内侧抹过,随即若无其事地离开,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不是周砚秋。”阿勇低声道。那身影过于年轻矫健。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腋下夹着公文包,看起来像银行职员或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不紧不慢地踱入后巷。他同样在第三个垃圾箱旁停下,似乎是在整理鞋带,手指同样在箱盖下方迅速一探。
“也不是。”苏锦娘摇头。周砚秋不会亲自来取件,这是他一贯的谨慎。
就在两人以为这次联络只是单向传递信息时,一个穿着旗袍、外罩针织开衫,手里拎着菜篮,仿佛刚买完菜回家的妇人,走进了后巷。她走到垃圾箱旁,并未停留,只是弯腰似乎捡起了什么掉落的物品,直起身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苏锦娘和阿勇藏身的橱窗方向,微微颔首。
随即,她也快步离开了。
苏锦娘和阿勇对视一眼,不再犹豫,迅速穿过马路,走入后巷。阿勇用拐杖挡住巷口,警惕后方。苏锦娘则走到第三个垃圾箱前,伸手在箱盖内侧摸索,很快,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用油纸包裹、粘附在铁皮上的细小硬物。
她迅速将其取下,攥入手心,与阿勇一同迅速撤离。
回到安全的亭子间,关紧门窗,苏锦娘才在昏黄的灯光下,展开油纸包。里面并非纸条,而是一枚黄铜钥匙,以及一张绘制极其简略的、只标注了街道和门牌号的手绘地图。钥匙上贴着一小块胶布,上面写着一个数字“7”。
地图指向的位置,是公共租界西区,一栋位于混杂着公寓、小旅馆和私人诊所的街区里的普通公寓楼。
“他在那里等我们?”阿勇看着钥匙和地图。
“是陷阱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苏锦娘摩挲着冰凉的黄铜钥匙,“但周砚秋若想害我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既然用旧日标记联络,至少表明他暂时没有敌意。”
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第二天下午,两人再次出发,前往地图上标记的公寓楼。
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红砖建筑,门厅狭窄,光线不足。按照钥匙上的数字“7”,他们找到了位于三楼角落的7号房间。房门是普通的木门,看起来与其他房间并无二致。
苏锦娘示意阿勇在楼梯拐角处警戒,自己深吸一口气,将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她缓缓推开房门。房间内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只有缝隙透入的光线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雪茄烟丝和某种南洋香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的缝隙望着楼下街景。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西装,身形挺拔,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从容与内敛。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立刻回头,而是用略带南洋口音、温和而沉稳的嗓音缓缓说道:“苏小姐,别来无恙。哦,还有阿勇兄弟,请进吧。放心,这里很安全。”
他转过身,灯光虽然昏暗,却足以照亮他那张儒雅依旧、眼角却已添了细密风霜的脸——正是周砚秋。
他的目光掠过苏锦娘,落在她身后持拐而立的阿勇身上,尤其在阿勇空荡的右袖处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化为淡淡的感慨:“看来,你们这一路,走得极为艰难。”
他没有问沈逸尘,但那未尽之语,却沉甸甸地压在了房间的寂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