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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割袍断义

山谷之中,先前因温旭等人挑衅而起的紧张对峙,最终以温氏修士的悻悻退走而告终。魏无羡那如同雷霆乍现、瞬间制住江澄的凌厉手段,以及其后那番意有所指、冰冷刺骨的警告,不仅彻底震慑住了向来心高气傲、此刻却如同被掐住脖子的江澄,让他敢怒不敢言,更让一旁始终静默观战的蓝忘机,将那双浅琉璃色的、仿佛蕴藏着冰雪的眸子,更加深沉地投注在了这个行为跳脱不羁、却又实力惊人的黑衣少年身上。那目光中,探究与审视的意味,远比之前被扯抹额时,要浓重得多。

然而,这短暂得来不易的平静,并未能持续太久。山谷中那因战斗和冲突而激荡的空气尚未完全平复,一阵略显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伴随着衣袂破风之声,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安宁。

只见一道深紫色的、带着宗主威仪的身影,率领着数名气息沉稳、显然修为不弱的云梦江氏核心弟子,步履匆匆地赶至了这片位于山谷深处的空地。来人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儒雅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正是云梦江氏的现任宗主,江枫眠。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迅速扫过场中情形,先是落在了自己儿子江澄那依旧难看、甚至还带着一丝未散惊惧的脸上,确认他并未受到实质性伤害后,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他的视线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越过了江澄,牢牢地、精准地锁定在了正与那位姑苏蓝氏的二公子蓝忘机站在一起的、那个穿着朴素黑衣、身姿挺拔的少年——魏无羡身上。

就在看清魏无羡面容的那一瞬间,江枫眠那双总是显得温和而深邃的眼眸深处,闪过了一连串极其复杂、难以捕捉的剧烈情绪波动——有瞬间的、几乎无法掩饰的愕然与意外,似乎没想到会在此地、以此种方式找到他;有寻获寻觅已久的重要目标后,那下意识松了口气般的如释重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仿佛工匠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且经过意外打磨后似乎更显锋芒的珍贵器物般的、充满了权衡、评估与深沉算计的审视目光!尽管他城府极深,将这诸般情绪在瞬息之间便强行压下,重新换上了那副惯常的、温和儒雅的面具,但那目光深处一闪而逝的、如同发现宝藏般的精光,以及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占有欲,却未能逃过我和李莲花在暗处始终冷静观察的眼睛。

“阿羡?”江枫眠开口,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关切与温和,他上前几步,拉近了与魏无羡之间的距离,目光慈和地落在他身上,“真的是你。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可知我派人四处寻你,心中甚是担忧,让我好找。” 他的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类似于“孩子不懂事让长辈操心”的无奈与宠溺,若是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只怕立刻便会觉得这位江宗主当真是仁厚念旧,对故人之子关怀备至。

魏无羡脸上那面对蓝忘机时犹存的、带着几分新奇与探究的轻松笑容,在听到江枫眠话语的瞬间,便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淡去、消融。他缓缓转过身,正面对着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云梦宗主,不再是方才那般嬉笑随意的姿态,也没有了面对江澄时的冰冷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一种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并无太多关联的陌生人的、带着清晰距离感的审视。他依着基本的礼节,拱了拱手,动作标准却毫无热度,语气不卑不亢,平静无波:“江宗主。劳您挂心,我一切安好,不劳费神。”

这一声清晰而疏离的“江宗主”,而非记忆中可能存在的、带着亲近意味的“江叔叔”,如同一声清脆的耳光,虽不响亮,却清晰地扇在了江枫眠那精心维持的温和表象之上,让他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抹强装出来的慈和笑容,也仿佛凝固在了脸上。他身后的江澄更是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立刻跳了起来,指着魏无羡,声音因为愤怒和某种被轻视的羞辱感而拔高,尖利地叫道:“魏无羡!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爹放下宗门事务,亲自前来寻你,你竟敢如此无礼?!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长幼?!”

“阿澄!不得无礼!”江枫眠适时地抬手,制止了江澄更加失控的言行,目光却始终未曾从魏无羡身上移开,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仿佛一位面对叛逆晚辈的宽容长者,“阿羡,我知道,你父母去得早,这些年你独自流落在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心中对我、对莲花坞,或许存有些许怨气,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 他话语微微一顿,观察着魏无羡的反应,见对方依旧面无表情,便继续用那种充满感染力的、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但无论如何,我与你父亲长泽,当年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你母亲藏色,更是……唉,皆是故人。如今既然找到了你,我江枫眠又怎能忍心再看你继续在外漂泊,居无定所?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随我回莲花坞吧,那里以后就是你的家,我会将你视如己出,亲自教导你修行,绝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这番话语,情真意切,声情并茂,将一个念旧情、重承诺、宽厚仁义的宗主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若是不知那背后隐藏的、冰冷无情的“刀胚计划”,只怕任何旁观者听了,都要为之动容,深深感动于江宗主的仁德与胸怀。

然而,听在早已洞悉其伪善面具下真实目的我和李莲花耳中,这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与算计。那阴损的“刀胚”印记虽因我们的干预未能直接种下,但这番以“亲情”与“恩义”精心编织的、看似温暖实则冰冷的绳索,何尝不是在试图重新套上魏无羡那已然开始翱翔的脖颈,将他拉回那既定的、充满利用与牺牲的悲剧轨道?

魏无羡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感动或动摇的神色,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待江枫眠那番充满“诚意”的劝说告一段落,他才缓缓抬起眼眸,目光清亮而平静,直视着江枫眠那双试图透出慈爱光芒的眼睛,声音清晰而平稳,不带丝毫犹豫:“江宗主的好意,魏婴在此心领,感激不尽。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坚定,“我已拜得名师,有了真正可以安身立命、潜心修行之所,前路明晰,不敢再劳烦江宗主为我费心筹划。”

“名师?”江枫眠目光骤然一凝,如同发现了什么关键信息,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迅速而隐蔽地再次扫视了一下四周,除了那位姑苏蓝氏的蓝二公子蓝忘机神色清冷地站在一旁,并未看到其他任何看起来像是“师长”模样的人物。他心中疑窦丛生,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顺着魏无羡的话,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追问道:“不知阿羡你拜的是哪位世外高人门下?竟能让你如此……连莲花坞都不愿再回了?” 他话语中那刻意放缓的语调,以及那未尽之语中隐含的意味,分明是在暗示魏无羡年纪尚小,识人不明,恐怕是被什么来历不明、别有用心之人所蛊惑、蒙蔽,这才拒绝了回归莲花坞这片“福地”。

魏无羡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这个关于“师承”的敏感问题(毕竟我和李莲花的存在需要暂时保密),一旁早已按捺不住心中邪火的江澄,已经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般,猛地跳了出来,抢在白魏无羡前面,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恨而显得有些尖利扭曲,急不可耐地向自己的父亲告状,试图将魏无羡彻底钉在“忘恩负义”、“以下犯上”的耻辱柱上:“爹!您还跟他废这些话做什么?!您看看他如今这副样子!翅膀硬了,不知攀上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高枝,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他哪里还看得上我们莲花坞?!方才……方才他还对我动手!用他那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邪门手段,差点……差点就要了我的命!简直是大逆不道,目无尊卑!这种狼心狗肺之徒,根本不配踏入莲花坞半步!”

江枫眠闻言,目光转向情绪激动的江澄,语气刻意沉下了几分,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维护与定性:“阿澄!为父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遇事需沉着,不可急躁!阿羡他多年来流落在外,无人管束,性子难免野了些,行事或许有失分寸,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待日后回到莲花坞,好生教导,严加管束,自然能够慢慢扳正过来,回归正途。”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斥责江澄的失态,实则轻描淡写地将方才魏无羡那凌厉的武力威慑,归结为“性子野”、“行事有失分寸”,并再次自然而然地将魏无羡的未来,划归到了需要他云梦江氏来“教导”、“管束”的范畴之内,仿佛魏无羡回归莲花坞,接受他的“规训”,是早已注定、不容置疑的事情。

就在这时,江枫眠身后一名一直垂手侍立、眼神精明的心腹弟子,似乎是接收到了自家宗主那极其隐晦的眼神示意,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份颜色略显陈旧、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皮质文书。那弟子将文书高高举起,确保在场所有人都能看见,然后朗声开口,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山谷之中:“魏公子,请您明鉴!我家宗主一向念旧重情,仁德宽厚。这些年来,他一直妥善保管着魏长泽前辈当年自愿签下的家仆契约文书副本,从未有一日敢忘!宗主时常对着此物叹息,言道念及故人,心中感伤,一直盼望着能有朝一日找到您,将此契约物归原主,也好全了这份珍贵的主仆之情谊,让您能够认祖归宗,不再漂泊无依,受人欺凌!”

那名弟子在陈述时,刻意将“家仆契约”和“主仆之情”这几个字眼,咬得格外清晰、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千钧之力,其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当着蓝忘机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旁观者的面,坐实魏无羡那“家仆之子”的出身,用这纸冰冷的契约,将他牢牢地钉在低于江氏、需要依附江氏的身份层级上,让他所谓的“拒绝”和“独立”,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成为“忘本负义”的铁证!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瞬间抽空,彻底凝固了!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笼罩在整个山谷空地之上。

江澄脸上立刻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快意而解恨的神情,他挑衅地、如同胜利者般看着魏无羡,仿佛在说:“看吧,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你永远都改变不了你卑贱的出身!” 就连一直神色清冷、仿佛置身事外的蓝忘机,此刻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了那如远山般的黛眉,清澈的目光落在那份被高高举起的陈旧皮质文书上,又转向魏无羡,那冰封般的眸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虽不喜多言,却也看得出,这纸契约,对于出身极其看重、甚至可说是苛刻的仙门世家而言,意味着何等沉重的枷锁与羞辱。

暗处,我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在我胸中翻腾。我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李莲花,用眼神询问是否要立刻现身。李莲花却对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我稍安勿躁,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紧紧地锁定在魏无羡那挺直的背影上,那目光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或焦急,只有一种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仿佛在说:相信他,他能够处理好。

魏无羡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份象征着屈辱、束缚与冰冷算计的所谓“家仆契约”上,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被揭穿身份的慌乱。相反,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很轻,带着一丝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可笑之事的意味,随即,笑声逐渐放大,变得清晰而冰冷,充满了洞悉一切虚伪与算计后的嘲讽,以及一种仿佛能将人灵魂冻结的寒意!

在所有人——包括江枫眠那逐渐阴沉下来的目光——的注视下,魏无羡动了。他一步步,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踏碎一切的坚定力量,走向那名依旧高举着契约的江氏弟子。他的每一步,都仿佛不是踏在松软的泥土地上,而是踏在江枫眠那精心维持了多年、看似完美无瑕的仁厚假面之上,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碎裂声。

在距离那名弟子仅三步之遥时,他停下了脚步。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缓缓伸出了手。然而,他的目标,并非去接那份被高高奉上的、象征着“恩情”与“归宿”的契约,而是仅仅用右手的两根手指——食指与拇指,如同拈起一片沾染了污秽的落叶般,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嫌弃与鄙夷,轻轻地、却极其精准地,捏住了那份皮质文书最下方的一角。

“认祖归宗?”他重复着这四个从江氏弟子口中说出的、充满了施舍与束缚意味的字眼,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这名弟子,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地、毫不避讳地射向后方脸色已然有些维持不住的江枫眠!他的声音在重复这四个字时,还带着一丝玩味的嘲讽,但紧接着,话音陡然拔高,变得清亮、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划破长空,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的决绝力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彻在整个山谷之中:

“我魏无羡的祖,是当年为守护一方安宁、舍生取义、力战而亡的魏长泽与藏色散人!他们顶天立地,无愧于心!我的宗,是生我养我的这方浩瀚天地!是授我艺业、教我立身做人、明辨是非黑白的师门!”

话音未落,他捏着契约一角的手腕猛地一抖!一股精纯凝练、带着他独特活泼意蕴却又无比锋锐的筑基真元,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透纸而过!

“嗤啦——!!”

一声无比清晰、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的裂帛脆响,猛地炸开!在在场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份被江氏视为拿捏魏无羡最大筹码的、象征着束缚与算计的所谓“家仆契约”,被魏无羡轻而易举地、如同撕碎一张废纸般,从被他捏住的那一角开始,硬生生地、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破碎的、失去了所有灵光的皮质文书,如同两片失去了生命的枯叶,带着一种无声的嘲弄,从他修长的指间飘然滑落,无力地掉落在沾染着尘土的地面上。

全场,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连风声、鸟鸣,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夺!

江枫眠脸上那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焊死的温和儒雅,在这一声裂帛之音中,彻底碎裂、崩塌,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计划被彻底打乱、甚至是被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的惊怒交加,以及一种如同毒蛇般阴冷的阴沉!他死死地盯着魏无羡,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江澄更是如同被一道天雷直直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魏无羡……魏无羡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他难道不怕与整个云梦江氏为敌吗?!

魏无羡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来自江枫眠的冰冷目光,以及江澄那如同见鬼般的眼神。他随意地甩了甩手,仿佛刚才触碰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然后将手中残留的、那一点点契约碎片也随手丢弃,任由它们如同尘埃般飘落,与地上的那两半残骸作伴。他挺直了那尚且带着少年单薄、却已然初现未来峥嵘气象的脊梁,仿佛一株经历风雨后愈发青翠挺拔的修竹。目光如炬,明亮而锐利,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扫过脸色铁青的江枫眠、目瞪口呆的江澄,以及他们身后那些面面相觑、神色各异的江氏弟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运起真元,将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般,清晰地、掷地有声地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仿佛要烙印在这片天地之间:

“我魏无羡的命运,从来只由我自己掌控!不劳任何人费心规划,更不屑成为任何人手中那柄——随时可以丢弃、甚至折断的刀!”

“刀”字出口,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无尽的讽刺与决绝,轰然炸响在江枫眠的耳边!他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他看向魏无羡的眼神,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近乎惊骇的神色!他苦心经营多年,自以为隐秘无比、无人能察的“刀胚”算计,他试图将魏无羡培养成江澄手中最锋利、最忠诚的“护身之刃”的计划……竟然……竟然被这个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少年,一眼看穿!并在此刻,当着蓝忘机以及众多弟子的面,以如此撕破脸皮、如此决绝惨烈的方式,公之于众!虽然魏无羡没有明确点出这“刀”是为谁而握,但在场之人,只要不是傻子,稍微联想一下江枫眠对魏无羡那异乎寻常的“执着寻找”与“过度关怀”,以及江澄那平日里对魏无羡身份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此刻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心中都已如同明镜一般,清楚了七八分!这无异于将江枫眠那层仁德念旧的华丽外衣,当众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那冰冷而功利的真实面目!

江澄气得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如同开了染坊,他指着魏无羡,手指都在哆嗦,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被当众扒皮的羞耻感而变得尖利扭曲:“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爹……我爹他全是为了你好!是你自己不识好歹……”

“为我好?”魏无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那苍白无力的辩驳,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讥诮与冰冷讽刺的弧度,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是将我找回去,放在你江晚吟的身边,时刻提醒你,衬托你,让你有一个需要你时时‘庇护’、出身永远‘低你一等’的‘伴读’?还是等我将来修为有所成就,便理所当然地、天经地义地成为你江少宗主座下最得力的马前卒,手中最锋利的刃,替你扫平一切障碍,铲除所有异己,甚至……在关键时刻,替你挡灾,替你赴死,用我的命,来换你的锦绣前程?!”

他每质问一句,江枫眠脸上的阴沉之色就加重一分,那眼神中的冰冷与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而江澄则如同被一连串的重锤狠狠砸在心上,又惊又怒,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面对魏无羡那洞悉一切、直指本质的犀利言辞,他竟连一句完整的有力反驳都说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声,脸上充满了被彻底看穿心思的恐慌与无地自容的狼狈!

“今日,便借此份肮脏的契约为证,”魏无羡不再看他们那精彩纷呈的脸色,猛地转过身,面向山谷空旷之处,声音朗朗,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斩断过去、开辟未来的决绝气势,清晰地传遍四方,仿佛要让天地为之见证:

“我魏无羡,在此立誓,与云梦江氏,恩断义绝,从此——再无任何瓜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破碎的契约,声音变得更加沉凝而有力: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此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最后,他昂起头,望向那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斑驳光点的天空,运起全身真元,将胸腔中所有的郁气与决绝,化作一声石破天惊的呐喊,声震四野,在山谷中激起层层回音:

“我命由我——”

“——不由人!!!”

话音落下,如同最后的审判槌敲下,山谷之中,陷入了一片更长久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的死寂。只剩下穿过林隙的风,发出低低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决绝的告别奏响哀歌。

江氏众人,包括那些弟子在内,个个脸色铁青,难看到了极点,尤其是为首的江枫眠,那惯常的儒雅风度早已荡然无存,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此刻扭曲着,眼神阴鸷冰冷得几乎要滴出毒液来。他死死地盯着魏无羡,那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杀意、计划彻底失败的暴怒,以及一丝……被当众撕下所有伪装、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深入骨髓的狼狈与怨毒!他苦心经营的形象,他谋划多年的棋局,竟被这个他视为棋子的少年,以如此激烈的方式,彻底掀翻!

江澄更是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羞愤、恼怒、还有一种被彻底轻视践踏的狂躁,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他猛地再次抽出那柄闪烁着不稳定紫色电光的紫电鞭,周身真元暴动,似乎下一刻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与魏无羡拼命,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魏无羡!我杀了你!!”

“够了!我们走!”江枫眠猛地一声低喝,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暴怒,他一把死死按住了几乎要失控的江澄的手臂,那力道之大,让江澄痛得闷哼一声,挣扎的动作不由得一滞。江枫眠不再多看魏无羡一眼,也不再试图维持任何风度,只是用一种仿佛要将魏无羡身影刻入灵魂深处的、冰冷刺骨的眼神,深深地、充满了无尽怨恨地剜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然后,他从牙缝里,几乎是挤出了这三个充满了不甘与屈辱的字眼,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留恋,强行拖着依旧挣扎怒吼的江澄,带着身后那群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的江氏弟子,如同斗败了的丧家之犬般,颇为狼狈地、迅速地离开了这片让他们颜面尽失的山谷,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林木之后,只留下满地狼藉与一片死寂。

一场看似充满了“温情”与“责任”的寻亲戏码,最终以如此出人意料、又如此决绝惨烈的方式,彻底落下了帷幕。没有眼泪,没有哀求,只有干脆利落的撕裂,与石破天惊的宣言。

尘埃缓缓落定,魏无羡依旧独立于原地,方才那番耗费心力的举动与掷地有声的誓言,让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气息略有些不稳,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那双如同浸在水银中的黑曜石般的眼眸,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明亮、更加璀璨,仿佛有两簇火焰在其中熊熊燃烧!他那尚且单薄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一杆刚刚经历过烈火锻打、寒水淬炼,终于褪去所有杂质、展现出无双锋芒的长枪!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挣脱了所有束缚后的、脱胎换骨般的轻松与坚定,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让他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

一直静默旁观的蓝忘机,此时默默地走到了他的身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言语,只是伸出那双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动作轻柔而专注地,将魏无羡之前恶作剧时扯得有些松垮的、那条象征着蓝氏风骨的白色抹额,重新解下,然后,一丝不苟地、端端正正地、以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态度,为他重新系好。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自然,带着他特有的清冷与严谨。

魏无羡感受着额间重新传来的、那微凉而规整的触感,他转过头,看向身旁这个总是板着一张俊脸、惜字如金的小古板。忽然,他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里,不再有之前的戏谑、玩闹或者冰冷的讥讽,而是如同雨后天晴的澄澈天空,带着一种历经风波洗礼后的通透、温暖与难以言喻的真诚暖意。他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依赖:“蓝湛,刚才……多谢你了。” 虽然从头到尾,蓝忘机都未曾开口为他说过一句话,但他方才那无声的站立,那清冷却坚定的身影,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不容忽视的支持与力量。

蓝忘机为他系好抹额的最后一下,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抬眸,对上魏无羡那双带着真诚笑意和点点星光的眼睛,那冰封般的、如同琉璃般清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如同春阳下的薄冰,悄然融化了一丝。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但那目光,却并未立刻从魏无羡带着笑意的脸上移开。

就在这时,我和李莲花也不再隐藏,从藏身的灌木丛后,缓步走了出来。

魏无羡看到我们,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如同看到了最亲近的家人,他脸上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灿烂夺目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语气中带着一丝如同孩童向长辈展示成绩般的、寻求认可与分享喜悦的兴奋:“师父!师姐!你们看到了吗?你们都看到了吧?!” 他挥舞了一下手臂,仿佛要将心中那畅快淋漓、海阔天空的感觉都宣泄出来,“我把那破玩意儿撕了!我跟他们彻底了断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用被那劳什子的‘家仆之子’的名头捆着了!”

李莲花伸出手,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包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慰,他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而肯定:“看到了。你做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还要干脆利落。阿羡,你真的长大了。”

我也走上前,看着他那张因为激动和兴奋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庞,心中充满了骄傲与释然,我笑着用力点头,声音清脆:“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再无任何枷锁能束缚于你,前路漫漫,唯你心意所指!”

魏无羡听着我们的话,用力地、重重地点着头,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如同正午的阳光,温暖而充满力量,仿佛能将世间一切阴霾都驱散干净。

我知道,从魏无羡亲手撕碎那份契约、喊出“我命由我不由人”的那一刻起,他才算是真正地、彻底地斩断了与云梦江氏、与原定悲剧命运最为关键、最为沉重的一道枷锁!他不再是云梦江氏潜在的、需要依附的“家仆之子”,不再是未来那个被精心培养、最终却被弃如敝履的“首席客卿”乃至“叛徒”,他只是魏无羡!是我们莲花楼悉心教导的弟子!是未来将执掌幽冥秩序、引导轮回的冥王!他的命运,已然牢牢掌握在了他自己的手中!

而经此“割袍断义”的风波,他与蓝忘机之间,那始于一场戏弄扯抹额的、看似荒诞不羁的缘分,似乎也在这种共同经历了冲突与抉择的氛围中,悄然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蓝忘机看着魏无羡与我们之间那自然流露的亲近与信任,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我们与魏无羡之间流转,最终,他对着气质不凡、显然并非寻常人的李莲花和我,微微颔首致意,虽然依旧没有言语,但那动作本身,已然是一种无声的认可与打过招呼的姿态。

前路依旧漫长,隐藏着无数的未知与挑战。但此刻,笼罩在魏无羡命运上空最大、最沉重的那一片阴云,已然被他亲手驱散!明媚的阳光,顽强地透过山谷上方层层叠叠的林木缝隙,洒下无数跃动的金色光斑,落在他那挺直的脊梁和灿烂的笑容上,也温暖地落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上,仿佛预示着一段全新的、充满了无限可能与希望的征程。

新的篇章,正伴随着这场决绝而彻底的告别,与这场始于意外却似乎注定深远的邂逅,缓缓地、坚定地展开它波澜壮阔的画卷。

(第八章 割袍断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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