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园这边,刘永好厂长亲自带队,发动全厂职工,利用业余时间,将前期建设时留下的那一片临时营房彻底修缮、打扫干净。虽然依旧是土坯房、大通铺,但窗户糊上了新纸,地面垫了新土,铺上了干燥的谷草和芦席。每个房间都配备了煤油灯和热水瓶。食堂也扩大了规模,备足了玉米面、高粱米和冬储白菜萝卜。
在工业园最大的空地上——这里原本是拖拉机的试车场,临时用石灰画出了上百个整齐的方框,每个方框里摆上一张小木凳,这就是未来的考场。没有教室,就在露天考!晴天顶着太阳,万一下雨,也有预案——立刻转移到刚刚建好屋顶的总装车间。
公平,公开,简陋但庄严。这就是这个年代,所能给予的最大的诚意和机遇。
报名开始后的第五天,从太原、从晋中、从忻州、从长治……第一批超过三百名青年,乘坐着各种交通工具,汇聚到了星火工业园。他们提着简单的行李,脸上带着好奇、兴奋和些许不安,张望着这个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却又生机勃勃的地方。
我和刘永好站在刚刚平整出来的考场边,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他们中有的穿着学生装,有的穿着打补丁的旧军装,有的还带着乡土气息。但眼睛里,大多闪烁着一种渴望改变、渴望学习、渴望为国家做点实事的亮光。
“韩浩,看到了吗?”刘永好声音有些发颤,“这都是……好苗子啊。咱们这‘基业长青’的第一把火,算是点起来了。”
我点点头,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从两个电话解决粮款,到快速启动营销中心建设,再到寻求专家合作,最后到这席卷全省的招生宣传……一环扣一环,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却又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汇聚成眼前这令人心潮澎湃的景象。
星火工业园的“星火-50”拖拉机生产线,开足了马力。一辆辆崭新的红色拖拉机驶下总装线,在试车场略作调试,便被心急火燎的各公社、生产队派来的代表提走,直接奔赴田间地头。发动机的轰鸣声,混杂着建筑工地的号子声、上千报名学员汇聚的嘈杂人声,让这片昔日的荒地,变成了一个昼夜不息、热气蒸腾的沸腾海洋。
报名人数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期。
省日报的连续报道,茶煮匠渠道的深度渗透,再加上“只考数学、包食宿、有前途”这些简单直接又极具诱惑力的条件,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短短半个月,仅在太原五一广场的报名点,登记在册的人数就突破了五千!这还不算各地通过茶煮匠门店和县乡组织渠道汇总上来的数字。
临时营房早已爆满,后来的学员只能暂时安排在刚刚封顶、尚未安装门窗的零部件车间里打地铺。食堂的大锅从早到晚不停地烧,玉米面窝头和高粱米饭的消耗量惊人,储备的冬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后勤压力巨大,负责这块的同志急得嘴角起了泡。
“韩组长,刘厂长,不能再收了!真的撑不住了!”后勤主任老马拿着报表,愁眉苦脸,“现在园里常驻人口,算上咱们自己的工人、建筑队、加上已经来的学员,都快上万了!粮食按照最低标准算,最多还能维持二十天!蔬菜……白菜萝卜早就见底了,现在全靠韩家村那边紧急调运土豆和咸菜疙瘩顶着!住宿更是大问题,车间里打地铺,卫生条件差,万一闹起病来……”
刘永好也是眉头紧锁,看向我:“韩浩,报名截止吧?先集中精力把这第一批安顿好,组织考试。”
我站在指挥部那扇简陋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年轻的脸庞上,有对未来的憧憬,有离家的不安,更多的是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是走了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路,背着干粮来的。
“报名可以暂时截止,对外公布,首批选拔名额已满。”我沉吟道,“但已经登记在册的,我们不能不管。老马,粮食问题,立刻联系茶煮匠赵经理,动用那笔储备金,通过他们的采购渠道,紧急从邻近的河北、陕西粮产区议价购买一批玉米、高粱,哪怕价格高一点,也要快!蔬菜,发动周边大盂、泥屯几个公社的合作社,咱们提前签订购销合同,预付定金,让他们立刻组织社员采摘野菜、扩大速生叶菜种植,有多少收多少!告诉他们,这是长期买卖,让他们放心种!”
“住宿和卫生,”我转向刘永好,“刘厂长,咱们发动全厂职工和先期抵达的、表现好的学员,开展一场卫生大突击!清理垃圾,修建简易厕所,定期洒石灰消毒。从医疗所抽调人手,加强巡诊,预防疾病。条件艰苦,但我们必须保证基本的安全和健康。同时,加快营销中心和其他附属设施的建设进度,争取尽快分流人员。”
“好!我这就去安排!”刘永好和老马领命而去。
粮食和住宿是燃眉之急,而即将到来的大规模考试,则是决定工程成败的关键一环。
如何组织超过八千人、在露天场地进行的统一考试?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 挑战。考卷的印刷、保管、分发;考场的纪律维持;阅卷的公平与效率……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我与刘永好、李明,以及从省师范学院临时请来的几位有组织大型活动经验的老师,组成了考试筹备组,反复推演。
“试卷必须绝对保密。”省师院的张老师经验丰富,神情严肃,“建议分三批印刷,由不同人员负责,印刷地点隔离。考试当天凌晨,由专人押运至考场。”
“考场按报名编号分区,每区五十人,设两名监考,一前一后。”李明拿着考场规划图,“我们已经用石灰线划好了八千个座位区域,每个座位间隔一米五。四周安排流动巡视。”
“阅卷是关键。”我提出核心问题,“八千份试卷,就算每份只有一张数学卷,工作量也极大。而且要确保评分标准统一,公平公正。我们的人手不够,也不够专业。”
“可以从已经报名的学员中,临时招募一批数学基础好、字迹工整、品行可靠的作为辅助阅卷员。”张老师建议,“但核心的评分标准和复核,必须由我们和省师院抽调的老师组成专家组负责。”
“可以。”我点头,“另外,我提议,所有试卷在阅卷前,将考生姓名、编号密封,阅卷人只能看到答题内容。阅卷完成后,由复核组随机抽查。确保流程上最大限度的公平。”
方案在紧张而细致的讨论中逐步完善。与此同时,另一场考验悄然而至。
营销中心建设工地上,赵炳文遇到了大麻烦。
地基开挖到一半时,在回字形建筑的东南角,发现了一片面积约两百平米的土层异常松软,颜色发黑,夹杂着大量腐殖质和贝壳碎片。推土机开上去,履带直往下陷。有经验的老工人一看就说:“坏了,这底下怕是古河道或者沼泽沉积,土质太软,承载力不行!直接在上头盖房子,时间长了非沉降开裂不可!”
赵炳文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跑来向我汇报时,眼睛都红了:“韩组长,俺查验了,那片软土层最深处得有三米多!按原方案直接做基础,肯定不行!要么换土——把那片软土全挖走,运来好土回填夯实,工程量太大,一个月工期绝对完不成!要么打桩——做深基础,穿过软土层,打到下面的硬底子。可咱们没打桩机,人工打……费时费力,也赶不上工期!”
一个月建成的承诺,眼看就要被这片意外的软土拖垮。营销中心是“百团大战”的指挥中枢和品牌孵化器,它的延迟,将直接影响后续所有特产开发和品牌计划的推进。
我立刻赶到工地。那片区域已经暂停施工,裸露的黑色软泥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几个老工人正蹲在边上,愁眉苦脸地抽着旱烟。
“赵叔,别急。”我拍了拍赵炳文的肩膀,蹲下身,抓起一把软土仔细看了看,又用铁锹往下探了探深度和范围。“这种情况,以前遇到过吗?有没有什么土办法处理?”
一个抽旱烟的老工人磕了磕烟袋锅,闷声道:“韩组长,俺们以前盖仓库遇到过类似的,面积没这么大。当时是用‘灰土挤密法’,就是往软土里掺生石灰粉,一层土一层灰,用夯狠狠夯实。石灰遇水发热,能固化土体,提高承载力。不过那都是小范围,这么大一片……得用多少石灰?效果咋样,也没十足把握。”
生石灰……固化土体……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些后世处理软土地基的简易方法。除了石灰桩,还有一种更简单粗暴但可能有效的办法——“片石挤淤”!
“赵叔,各位老师傅,”我站起身,有了主意,“我们换一个思路。不换土,也不打复杂的桩。咱们用石头!”
“石头?”众人都一愣。
“对!大的片石、块石,鹅卵石也行!”我比划着,“把这片软土区域,挖得比周围深半米到一米。然后,把运来的大块片石,直接扔进去!用最重的夯,或者借用咱们拖拉机的动力,拖着石碾子,反复碾压、夯实!把石头硬生生挤进软土里,把淤泥挤到旁边去!一层石头,一层夯压,直到填到设计的基础底面标高。最后,在上面做常规的灰土垫层和砖基础。”
我解释道:“石头骨架本身强度高,互相嵌挤,能形成稳定的受力结构。挤走的淤泥,可以在建筑外围挖沟疏导。这个方法,就地取材,施工速度快,虽然多用些石头和人工,但可能比换土或打桩更省时间!关键是要保证夯压密实!”
赵炳文和几个老工人听得眼睛发亮。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匠人,一点就透。
“这法子……听着可行!”赵炳文猛地一拍大腿,“就像俺们老家修堤坝,往烂泥里扔石头固基!浩子,你这脑子咋长的?这法子野是野了点,但对付这种烂泥地,说不定真管用!石头咱们有,河滩上多的是!人工夯压不够力,咱们就用拖拉机拉着碾子压!俺们再改进一下,石头缝里可以填些粗砂和小碎石,让它更密实!”
“好!就这么干!赵叔,你全权负责,立刻调整施工方案!需要多少拖拉机、石碾,找刘厂长协调!工期,一定要抢回来!”我当即决断。
处理地基危机的同时,考试的日子终于到了。
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星火工业园巨大的露天考场已经布置就绪。八千个石灰方框,八千张小木凳,在薄雾中整齐排列,肃穆而壮观。四周插着红旗,贴着“严肃考纪”、“公平竞争”的标语。
八千多名来自全省各地的青年,按照编号,在工作人员引导下,有序进入自己的座位。他们大多穿着单薄的衣衫,很多人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却格外清亮,紧握着分发的铅笔和草稿纸,屏息凝神。
我和刘永好、省里派来的巡视员、以及筹备组的成员,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望着下方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的年轻面孔,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激动。
“同志们!”刘永好厂长拿起铁皮喇叭,声音洪亮,“今天,是‘基业长青人才工程’的选拔考试!你们,都是从三晋大地汇聚而来的优秀青年!你们手中这支笔,不仅决定你们个人的前途,更关系到我们山西未来工业和技术发展的希望!希望大家遵守纪律,沉着应考,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没有更多的煽动,简短的讲话后,考试正式开始。
试卷分发下去,考场里只剩下沙沙的书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试题是我和省师院老师精心设计的,侧重于基础数学能力、逻辑思维和解决实际问题的潜力,避免偏题怪题,但有一定的区分度。
阳光逐渐升高,温度上升。有些考生额头冒汗,依旧奋笔疾书;有些则眉头紧锁,苦苦思索。监考人员严肃地巡视着。
考试顺利完成。
接下来的几天,是紧张而封闭的阅卷。专家组和临时招募的辅助阅卷员,在严格保密的环境下,日夜不停地工作。密封姓名编号的试卷,流水作业,初评、复核、抽查、登分……
五天后,结果出炉。
按照数学成绩从高到低排序,前2000名考生的名单,被郑重地张贴在工业园刚刚建成的公告栏上,同时抄送至省日报公布。
名单公布的那一刻,公告栏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上榜者欢呼雀跃,激动地拥抱在一起;落榜者神情黯然,有的甚至当场落泪。
但很快,有工作人员上前安慰,并宣布:所有参加考试者,都将获得一份由星火工业园出具的“学习证明”,并可以根据个人意愿,在工业园从事一些临时性工作,或者由茶煮匠渠道推荐到各地参与基层建设。星火厂的大门,并未对落榜者完全关闭。
这一人性化的举措,赢得了广泛的理解和赞誉。
前2000名学员,迅速完成了报到和编组。他们被暂时安顿在持续改善的营房和部分刚刚完成主体结构的营销中心空房里。紧张而充实的培训生活,即将开始。
与此同时,营销中心工地上,赵炳文带领队伍,采用“片石挤淤”法,硬是在一周内,将那片令人头疼的软土地基处理完毕。巨大的片石层被夯压得坚实平整,通过了简易的承载力测试。建筑的主体墙体,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向上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