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工业厅那间朴素的会议室里，气氛庄重而略带凝滞。
我站在悬挂着的山西省地图前，手里拿着连夜赶制、细节尚显粗糙但框架清晰的“基业长青人才工程”计划纲要，向端坐着的王厅长，以及分管工业的郭副省长进行汇报。刘永好厂长坐在我侧后方，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综上，领导，‘基业长青人才工程’的核心，就是通过公开、公平的数学选拔，从全省城乡青年中遴选出一千名具备良好逻辑思维潜质的‘好苗子’，在星火工业园进行为期一到两年、理论与实践并重的强化培训。通过高淘汰率筛选出最优秀的两百五十人，直接充实我省农机工业的技术骨干队伍。其余学员，也将成为播撒到基层的技术火种，全面提升我省农机使用、维修和初级制造水平。”
我尽可能用简洁、有力且符合这个时代汇报风格的语言，阐述了计划的必要性、可行性和预期效益。重点突出了“快速培养实用人才”、“打破分配局限”、“为基层造血”这几个关键点。
汇报完毕，我放下手中的提纲，静候指示。
王厅长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黑框眼镜，面容严肃。他沉吟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开口道：“韩浩同志，你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有针对性。咱们省确实缺技术人才，缺得厉害。你这个从社会直接选拔、集中培训的路子，理论上，是条快车道。”
他话锋一转：“但是，韩浩同志，你想过没有，现在全国是什么形势？中央三令五申，要精简机构，压缩非生产性开支，尤其是工业粮的供应，一直在收紧、缩减！你们星火厂搞这个‘百团大战’，整合零配件厂，已经吸纳了不少劳动力。现在又要搞这个‘人才工程’，初步计划就是一千人！这一千人的吃喝拉撒睡，住宿、吃饭、补贴、教学物资……哪一样不要钱？哪一样不要粮？”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心上：“这一下子，等于是你们星火工业园要在现有基础上，再增加上千甚至未来更多的‘非直接生产’人口。这粮食指标从哪里来？额外的经费从哪里出？其他地市、其他厂矿会不会有意见？说省里把资源过分倾斜给你们一个县办厂？”
王厅长的问题直指核心，也是这个计划在当下年代最现实、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刘永好的呼吸明显重了一下。
“王厅长指出的问题非常关键，也是我们反复思考的难点。”我坦然承认，没有回避，“正因为困难，所以我们需要省里的支持和指导。我们认为，这项工程的产出，不是简单的‘非生产人口消耗’，而是对未来生产效率和技术能力的巨大投资。今天投入一斗粮培养一个技工，明天他可能造出、修好十台拖拉机，多打百亩粮。这笔账，从长远看，是划得来的。”
“长远？”王厅长摇了摇头，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凝重，“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眼前的难关怎么过？省里的粮食盘子就那么大，工业用粮更是紧张。你们这个计划，需要的不是一个小数目。厅里支持你们的方向，但具体的资源，很难协调。这事……恐怕需要郭副省长定夺，甚至要上会讨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主位，一直静静聆听的郭副省长。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脸上露出一丝熟悉的、略带调侃的笑容：“小韩啊，我就知道，你一来找我，准没‘小事’。脑子里的鬼主意，是一个接一个。”
他身体微微后靠，看着我和刘永好：“永好同志，你也跟着他一起‘疯’？”
刘永好连忙站起来：“郭省长，这个计划虽然大胆，但我们仔细推敲过，确实是解决人才瓶颈最快、最有效的办法。韩浩同志为了这个，熬了好几个通宵了。”
“坐，坐。”郭副省长压压手，示意刘永好坐下，然后叹了口气，“王厅长说得没错。省里的难处，你们可能体会不深。粮食，是头等大事。去年咱们省粮食增产，成绩不小，可那是恢复性的，刚让老百姓喘口气，离宽裕还差得远。工业用粮，卡得死死的。你们星火厂现在摊子铺得这么大，‘百团大战’名声在外，已经有很多眼睛在盯着了。再突然增加上千张要吃饭、要补贴的嘴……反对的声音，不会小。省政府这边，压力也很大啊。”
会议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能听到外面走廊隐约传来的脚步声。计划虽好，却撞上了最坚硬的现实壁垒——粮食。在这个年代，这是能决定一切的天条。
我沉默了片刻，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我知道，不能等，不能靠。机会稍纵即逝，必须主动破局。
“郭副省长，王厅长，”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位领导，“如果……如果我们自己能解决一部分粮食和资金问题呢？不全部依赖省里的计划内指标和拨款。这个工程，是不是就有启动的可能？”
“自己解决？”王厅长眉头一挑，明显不信，“上千人一年的口粮，加上配套资金，不是个小数目。你们星火厂的利润，要维持自身扩大再生产，还要支援‘百团大战’的协作厂，已经是紧巴巴了。从哪里变出这么多粮和钱？”
郭副省长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哦？小韩，你有什么办法？说说看。”
“我需要打两个电话。”我清晰地说，“当着领导的面打。如果这两个电话的结果，能凑出支撑工程启动初期至少半年的粮和钱，希望省里能在政策、手续和后续的部分配套上，给我们开绿灯，允许我们试点。”
郭副省长和王厅长交换了一个眼神。郭副省长点了点头：“好，就在我办公室打。我和王厅长听听，你怎么变这个‘戏法’。”
电话被拿到了会议室。第一个电话，我直接拨通了韩家村找到了李书记。
“李书记，我是浩娃子。有个紧急情况，需要家里支援。”我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将“基业长青人才工程”急需粮食的情况简要说明，最后问，“李书记，咱们现在挤一挤，能在不影响社员基本口粮和种子粮的前提下，最多能支援我们星火工业园多少人一年的口粮？按最低标准算。”
电话那头，李书记沉默了几秒钟，显然在快速心算。很快，他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浩子！这事是为国家培养人才，是大事！咱们韩家村，还有周边受了好处的几个公社，勒紧裤腰带，也能给你凑！但太多了不行……这样，按你那边现在四千多人的规模，维持一年！再多，就要影响春耕秋收的干劲了！四千人的粮，我们想办法！”
“四千人一年！足够了，李书记！太感谢了！这粮食算我们借的，以后一定还！”我心头一热，声音有些发哽。韩家村和乡亲们，永远是最坚实的后盾。
放下第一个电话，我看到王厅长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郭副省长则微微颔首，示意我继续。
第二个电话，我拨通了太原茶煮匠总部的赵经理。
“赵经理，我是韩浩。长话短说，茶煮匠目前账面上，扣除所有运营成本、预留发展资金和必要储备后，能动用的现金结余，最大数额是多少？我要准确的数字。”我的语气急促而严肃。
赵经理显然被我深夜来电和严肃语气惊了一下，但立刻专业地回答：“韩顾问，请稍等，我立刻查账！”电话里传来翻动账本的窸窣声和算盘珠子的脆响，大约一分钟后，赵经理清晰的声音传来：“查清了！截至昨日，茶煮匠全省门店汇总，可动用的现金结余是……一百七十万三千八百五十六元四角二分！”
一百七十万！在这个工人月工资几十元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巨款！这不仅是茶煮匠的利润，更是“百团大战”中清徐醋、韩家村食品等产品开始流通后，汇集起来的现金流的一部分。
“好！赵经理，这笔钱，可能需要紧急调用，支援省里一个重要的人才培养项目。你做好准备，随时待命。”我吩咐道。
“是！韩顾问，钱在账上，随时听候调遣！”赵经理毫不犹豫。
放下第二个电话，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王厅长已经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郭副省长则是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眼神深邃地看着我，脸上那抹调侃的笑意更浓了，还带着几分意料之外的欣赏。
我转向两位领导，沉声道：“郭副省长，王厅长。第一个电话，解决了至少四千人一年的基本口粮。第二个电话，提供了一百七十万的现金储备。这两项资源，如果能够合法、合规地用于‘基业长青人才工程’的启动，我们就有把握在不动用省里紧张的计划内粮食指标和有限财政资金的情况下，把工程搞起来！初期以工代训，学员参与工业园基建、农田水利劳动，换取基本口粮和少量补贴。现金用于购买必要的教学设备、工具、支付外聘教师酬劳、以及改善初期住宿条件。”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最关键的话：“这些粮和钱，来自星火厂关联的集体企业和农民兄弟的自愿支援，以及市场流通产生的合法利润。我们请求省里批准，允许我们将这些‘计划外’的资源，集中用于这个‘计划外’但急迫需要的试点工程。我们承诺，所有收支，账目绝对清晰透明，接受任何审查！”
郭副省长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钟。然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冲散了会议室里所有的凝重。
“好你个韩浩！好一个‘计划外的资源办计划外的大事’！”郭副省长拍了一下桌子，“两个电话，粮也有了，钱也有了！还把乡亲们的支持和市场规律都用上了！你这脑子，果然鬼得很！”
他收敛笑容，神色转为郑重，看向王厅长：“老王，你看呢？小韩他们自己把最难的粮和钱的问题，啃下了一大半。剩下的政策协调、手续办理，我们要是再拦着，是不是就太保守，太对不起基层同志这份闯劲和担当了？”
王厅长此刻也是心潮起伏，他推了推眼镜，苦笑道：“郭省长，我……我是真没想到，他们能这么解决。这……这确实超出了常规。但如果来源合法，用途正当，又能切实解决问题……我看，可以特事特办，作为一个重大的改革试点项目来抓！厅里全力配合，扫清政策障碍！”
“这就对了嘛！”郭副省长一锤定音，“小韩，刘厂长，省里支持你们这个‘基业长青人才工程’试点！就按你们想的，用你们自己的办法，先把台子搭起来，把火烧旺！过程中有什么政策上的磕绊，直接找王厅长，或者找我！只要是为了公心，为了培养人才，为了山西发展，不违反大的原则，我这个副省长，给你们兜着！你们，就大胆地干！”
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我和刘永好同时站起来，挺直腰板，大声道：“感谢郭副省长！感谢王厅长！我们保证，绝不辜负领导的信任，一定把‘基业长青人才工程’办好，办出成效！”
从省工业厅出来，坐上车，我和刘永好都没有立刻说话。车窗外的太原城街景向后掠过，阳光正好。我们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比的振奋，以及沉甸甸的责任。
“去茶煮匠总部。”我对司机说。粮有了，钱有了，政策绿灯也有了，下一步，就是精确掌握手中的资源，并把它们高效地配置到该去的地方。
茶煮匠太原总部的办公室，依然朴素而整洁。赵经理见到我，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报表和账目明细递了上来，脸上也带着兴奋的红光。
“小韩，这是上半年的详细运营情况。”赵经理汇报道，“第一，咱们茶煮匠所有门店，去年借的启动款项和短期周转金，上个月已经全部还清！现在轻装上阵。目前每月稳定净收入在四十五万元左右，而且随着‘百团大战’产品接入，这个数字还在稳步上升。”
“好！”刘永好忍不住赞了一句。无债一身轻，还有稳定现金流，这是企业发展的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