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刘永好带着王工程师和五个技术骨干，踏上了设备采购的征程。
他们的行程安排得很满：第一站洛阳第一拖拉机厂，学习技术、采购关键零部件；第二站天津拖拉机厂，考察生产线；第三站太原重型机器厂；第四站榆次液压件厂；第五站山西机床厂……总共三十多家企业，遍布大半个中国。
而工业园这边，施工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
四千多乡亲的加入，让进度快得惊人。到正月二十五，厂房地基全部完成，开始砌筑墙体。到二月初一，主干道碎石层铺完，开始浇灌水泥路面。到二月初八，第一批工棚扩建完成，解决了八百人的住宿问题。
我几乎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白天在工地协调施工，晚上在指挥部研究图纸、制定计划。小刘和小王两个年轻人跟着我，也瘦了一圈，但眼睛始终亮晶晶的。
二月初十，刘永好从洛阳打来电话：“韩浩，好消息！洛阳一拖同意转让部分技术图纸，还答应派三个老师傅来指导！”
“太好了！”我握着电话的手都在抖，“什么时候能到？”
“下个月初！另外，关键零部件他们也愿意供应，价格比咱们预算的还低！”
“怎么谈下来的？”
电话那头，刘永好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把工地上的情况跟他们说了。我说，这不是我们一个项目的事，这是四千多老百姓用双手托起来的希望。一拖的厂长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说：‘老百姓这么支持，我们国营大厂更不能落后！’”
我的眼眶也湿了。
这就是这个年代最宝贵的东西——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利，而是为了那份共同的理想，那份让国家变得更好的信念。
二月十五，刘永好又从天津打来电话：“天津拖拉机厂的技术咱们学得差不多了！他们的生产线比洛阳的还先进，特别是发动机部分！”
“发动机怎么样？”
“问题就在这儿。”刘永好的声音严肃起来，“我们看了好几家的发动机，都太笨重了。洛阳的柴油机，一台重一吨半，功率才四十马力。天津的汽油机轻一点，但油耗高，可靠性差。”
我心里一沉。发动机是拖拉机的心脏，心脏不好，整个机器就废了。
“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有倒是有……”刘永好犹豫了一下，“上海内燃机研究所正在研制一种新型柴油机，功率五十马力，重量只有一吨。但还在试验阶段，不成熟。”
“去上海！”我当机立断，“刘厂长，您亲自去一趟上海，找内燃机研究所的专家谈！如果需要经费，我这边想办法！”
“好！我明天就去！”
挂断电话，我陷入沉思。发动机的问题不解决，拖拉机就造不出来。六个月期限，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间不等人。
“韩组长。”小刘敲门进来，“省机械研究所的李工程师来了，说要见您。”
“快请！”
李工程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一看就是搞技术的。他拎着个帆布包，风尘仆仆。
“韩浩同志，我是省机械研究所的李明。”他开门见山，“听说你们在找合适的发动机？”
“对！李工有门路？”
“谈不上门路，但有个想法。”李明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图纸，“您看看这个。”
我接过图纸，上面画着一台柴油机的结构图。线条干净，标注清晰，一看就是专业图纸。
“这是……”
“这是我设计的五十马力柴油机。”李明推了推眼镜，“重量一吨，油耗比现有产品低百分之十五，可靠性提高百分之二十。”
我眼睛一亮：“造出来了吗？”
“造了一台样机。”李明苦笑，“但没经费继续试验了。研究所的课题经费砍了一半，我这个项目……可能要搁浅了。”
“需要多少经费？”
“至少要五万块钱，做耐久性试验、改进设计、小批量试制。”
五万，在这个年代是笔巨款。但比起发动机的重要性，这钱值得花。
“李工，”我看着他，“如果我把这五万块钱投给你，你能在多长时间内拿出成熟的发动机？”
李明愣住了：“您……您愿意投钱？”
“愿意！”我斩钉截铁，“不仅投钱，我还要请你来工业园，专门成立发动机研究室！你要人给人，要设备给设备，只有一个要求——五个月后，我要看到装在我们拖拉机上的发动机！”
李明的眼镜后面，眼睛瞬间红了：“韩……韩浩同志，您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握住他的手，“李工，咱们国家的农业机械化，不能总用外国的心脏。咱们要造自己的发动机，造出世界一流水平的发动机！”
“好！好！”李明激动得语无伦次，“我……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就来报到！”
“等等，”我叫住他，“李工，你那个样机在哪儿？”
“在研究所的仓库里。”
“能运过来吗？”
“能！我明天一起带过来！”
送走李明，我立刻给财务科打电话：“从项目经费里划拨五万元，成立发动机专项研发基金。另外，在工业园规划图上划出五百平方米，建发动机试验室！”
小刘在旁边听得咋舌：“韩组长，五万块啊……咱们整个项目的流动资金才二十万……”
“该花的钱必须花。”我说，“小刘，你记住，技术是买不来的，必须自己掌握。咱们今天投入五万研发发动机，明天可能就能创造五百万、五千万的价值！”
更重要的是，这关系到中国农业机械化的自主权。前世的历史告诉我，核心技术受制于人，是多么痛苦的事。
我不能让这个遗憾，在这个时空重演。
二月十八，李明工程师带着那台五十马力柴油机样机来到了工业园。
样机用帆布裹得严严实实，由一辆解放卡车运来。卸车的时候，十几个工人小心翼翼，像抬着易碎的瓷器。帆布揭开，一台银灰色的机器呈现在眼前——长一米五，宽八十厘米，高约一米，表面经过精细加工，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这就是你设计的发动机？”我围着样机转了一圈，心中暗暗赞叹。这台机器虽然还只是样机，但做工精细，布局合理，比我在洛阳见过的那些笨重的柴油机看起来先进得多。
“对。”李明抚摸着机器表面，眼神像在看自己的孩子，“我设计了三年，画了七百多张图纸，光计算书就写了三大本。样机是去年年底才装配完成的，总共运行了五十个小时……”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就因为经费问题停下来了。”
“五十个小时的测试数据呢？”我问。
“都在这儿。”李明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摞笔记本，“这是启动性能测试，这是功率曲线，这是油耗数据，这是振动和噪声记录……”
我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数据，字迹工整，图表清晰。能看得出来，李明是个极其严谨的工程师。
“李工，”我合上笔记本，“咱们现在开始试验。你需要什么条件？”
李明眼睛一亮：“首先要有试验台架，能固定发动机，连接测功机。其次要有燃油供应系统、冷却系统、排气系统。还需要各种测试仪表——转速表、温度计、压力表、功率计……”
“王工！”我转头喊王工程师，“你带李工去设备车间，看看现有的条件能不能满足。缺什么设备，开单子，我马上采购！”
“是！”
王工程师带着李明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台静静的发动机，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期待的是，如果这台发动机真的成功了，星火工业园就能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动力系统，这是质的飞跃。
忐忑的是，时间太紧了。刘永好那边从上海传来的消息并不乐观——内燃机研究所的专家听说我们是地方小厂，兴趣不大，只答应“考虑考虑”。
而郭副省长给的六个月期限，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
“韩组长！”小刘跑过来，手里拿着份电报，“刘厂长的电报！”
我接过电报，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沪上洽谈艰难，专家态度冷淡。建议启动备用方案，依托李工研发。我继续周旋，争取技术支持。刘】
果然如此。
我把电报折好放进口袋：“小刘，通知财务科，发动机研发的经费今天必须到位。另外，以工业园的名义给省机械研究所发函，正式借调李明工程师，借调期一年。”
“是！”
发动机试验室设在刚建好的设备车间一角。王工程师带着工人们连夜搭建试验台架，从省城买来的各种仪器仪表也陆续到位。
二月二十，一切准备就绪。
试验定在上午九点。除了李明和他的两个助手，我还叫来了王工程师、几位从洛阳请来的老工程师，以及工业园技术组的全体成员。二十多个人围在试验台周围，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
“李工，开始吧。”我说。
李明深吸一口气，走到发动机旁。他的两个助手开始操作：一个检查油路，一个检查电路。
“燃油系统正常！”
“冷却系统正常！”
“电路正常！”
李明点点头，握住启动手柄，用力摇动。柴油机发出“突突”的响声，排气口冒出淡淡的蓝烟，但很快熄灭了。
“再来！”李明继续摇动。
第二次，第三次……发动机每次都只响几声就熄火。
汗水从李明额头上流下来。他停下动作，皱着眉头检查：“不应该啊……在研究所的时候启动很正常……”
一位洛阳来的老工程师开口了：“李工，压缩比是多少？”
“17:1。”
“喷油提前角呢？”
“上止点前15度。”
老工程师摇摇头：“柴油机压缩比太高，冬天冷启动困难。建议预热缸体。”
李明一拍脑袋：“对对！我忘了这茬！现在是二月份，气温低！”
他让助手拿来喷灯，对着发动机气缸部位加热。十分钟后，再次启动。
“突突突——”发动机终于连续运转起来，声音由小变大，逐渐平稳。排气口的蓝烟也变成了正常的淡灰色。
“成功了！”人群中发出欢呼。
李明却没有放松，他盯着仪表盘：“转速800，水温20度……再等一会儿，等水温上来。”
发动机平稳运转了五分钟。水温升到60度时，李明示意助手连接测功机。
“开始加载！”
测功机缓缓施加负荷，发动机声音变得沉重起来。仪表盘上，功率指针开始移动：10马力，20马力，30马力……
当指针指向45马力时，发动机突然发出一声异响——“咔”！
紧接着，排气管冒出浓烈的黑烟，转速急剧下降，几秒钟后彻底熄火。
试验室里一片寂静。
李明脸色煞白，扑到发动机旁检查。很快，他找到了问题所在——第三缸的活塞连杆断了，断口处有明显的金属疲劳痕迹。
“材料强度不够……”李明喃喃自语，“我用的45号钢，应该能承受50马力的负荷啊……”
一位老工程师走过来，仔细看了看断口：“李工，你设计的爆发压力是多少？”
“8兆帕。”
“实际可能达到10兆帕以上。”老工程师指着断口，“你看这里的纹路，是典型的过载断裂。连杆设计强度不足，材料选择也有问题。”
李明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抱头：“怎么会这样……我计算过很多次，强度应该够的……”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李工，失败是成功之母。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就是研发的过程。”
“可是……时间……”李明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重新设计连杆，重新加工，至少需要一个月！而且材料……”
“材料我来解决。”我转向王工程师，“王工，你认识太原钢铁厂的人吗？”
“认识几个技术科的。”
“好，你明天带李工去太钢，找最好的材料专家，重新选材。”我又看向其他几位老工程师，“几位老师傅，请你们一起帮李工分析分析，看看设计上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一位姓周的老工程师点头：“韩组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李工，”我把李明扶起来，“别灰心。咱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好事多磨。发动机研发是硬骨头，但正因为硬，啃下来才有价值！”
李明擦了擦眼睛：“韩组长，我……我对不起您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