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看着我:“领导对你的初步培训计划很感兴趣。这样,今天时间不早了,你先在招待所住下来。高秘书——”
一直守在门外的高秘书应声而入。
“带小韩同志去城西的教育厅招待所安排住宿,照顾好。”郭厅长吩咐道。
“是,首长。”
我连忙起身:“谢谢郭厅长!”
郭厅长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温和了些:“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我下意识地问。
郭厅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卫省长。他听了我的简单汇报,想亲自听听你的想法。”
卫省长!我心头剧震!这可是封疆大吏级别的存在!我这只小蝴蝶,煽动的翅膀终于引起了最高层的注意了吗?这既是前所未有的机遇,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和 审视。
带着一肚子的思绪和几分难以抑制的激动,我跟着高秘书离开了郭厅长家。车子行驶在阳光下的太原街头,此时的太原城(地点\/街景介绍:1960年代初的太原城,以五一广场为中心,柳巷、钟楼街等为主要商业街区,建筑多以低层砖木结构为主,带有浓厚的苏式风格影响。街道不宽,路灯昏暗,自行车是主要交通工具,偶尔有公交车和吉普车驶过。城墙虽已开始局部拆除,但大体轮廓尚存,整座城市笼罩在计划经济时代的朴素、严肃氛围之中,同时又隐隐透露出作为能源重化工基地的工业气息。),寂静而朴素,与后世的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判若两个世界。但我心中却波澜起伏,知道明天将要面对的,可能是决定我很多构想能否落地的关键一役。
高秘书将我安排在城西的教育厅招待所(教育厅招待所,典型的六十年代机关招待所,一栋三层的筒子楼,红砖外墙,木质门窗刷着绿色的油漆。内部设施简陋,但干净整洁。房间不大,一张木板床,一个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铁皮暖水瓶,白色的床单洗得有些发黄。厕所和水房是公用的,位于楼道两端。这里是往来出差干部常用的落脚点,充满了时代特有的简朴和秩序感。)。房间虽然简陋,但比我预想的要干净。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我毫无睡意,脑子里反复推演着明天见到卫省长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该如何回答才能既展现价值,又不至于太过突兀。我知道,我必须充分利用好这次机会,将现代思维与这个时代的实际需求完美地嫁接起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高秘书就准时敲响了我的房门。简单的洗漱,就着咸菜喝了碗小米粥,我便跟着他再次来到了省府大院。这里的氛围比教育厅家属院更加肃穆,荷枪实弹的卫兵,高大的苏式办公楼,以及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的工作人员,无不透露出权力核心的庄重与压力。
郭厅长已经在卫省长办公室外间的会客室等着我了。他今天换了一身更显正式的中山装,看见我,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别紧张,卫省长虽然严肃,但很爱才,喜欢听真知灼见。把你昨天跟我说的,条理清晰地汇报清楚就行。”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这可是封疆大吏啊!在我来的那个时代,只能在新闻里看到的人物。如今,我却要面对面地向他阐述可能改变一省农业面貌的构想。这种时空交错带来的不真实感和沉重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
秘书通报后,我们被请进了卫省长的办公室。办公室非常宽敞,但陈设异常简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是满墙的书柜,里面多是马列的着作以及一些农业、工业相关的专业书籍。墙壁上悬挂着巨幅的山西省地图和全国地图。一个五十多岁、身材清瘦、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正伏案批阅文件,他抬起头时,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正是卫省长。
“省长,这就是韩浩同志。”郭厅长恭敬地介绍。
“卫省长,您好!”我立刻上前一步,微微鞠躬,语气充满敬意。
“坐。”卫省长放下笔,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语气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和郭厅长坐在一侧,我独自坐在对面,仿佛一场小型答辩。
“老郭把你和韩家村合作社的情况,还有你昨天提出的一些想法,大致跟我说了说。”卫省长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年轻人,思路很活跃。现在,你把你那个关于全省培训、技术支援,还有更长远的什么种子公司、特色食品的构想,再详细地、完整地给我讲一遍。重点是,为什么你觉得这么做能行得通?会遇到哪些困难?怎么解决?”
压力陡增。这不仅仅是重复昨天的内容,更是要接受最高决策者的审视和诘问。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脑海中的思路再次梳理了一遍,开始陈述。
这一次,我讲得比昨天更加细致,更加注重逻辑链条的完整性。从韩家村的具体实践成果讲起,用实实在在的数据说明循环生产带来的肥料增加、副业收入提升。然后延伸到全省培训的必要性——统一思想、传播技术、树立样板。再到技术支援队的滚动模式,如何以小博大,快速扩散。最后谈到长远规划,我着重强调了“自我造血”的重要性,无论是种子公司盈利反哺科研,还是特色食品加工提升附加值,目的都是减轻国家长期负担,激活农村内在的经济活力。
在讲述过程中,我特别注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和接受的词汇。比如把“产业链”说成“从种到收再到加工售卖的一条龙”,把“市场化”说成“按需生产,灵活销售”,把“经济效益”具体化为“社里增收,社员分红多,国家税收也多”。
卫省长听得非常专注,期间几乎没有打断我,只是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几句。
待我全部讲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始了他的提问。一共五个问题,个个切中要害:
“第一个问题,全省轮训,一万多人,三个月,光是吃饭住宿就是一笔巨大开销,这笔经费从哪里出?省里财政紧张,不可能全部承担。”
我早有准备:“卫省长,可以采用‘省里补贴一点,地区承担一点,公社自筹一点,学员自带一部分口粮’的办法。我们韩家村负责提供场地和部分后勤保障,可以最大限度降低成本。而且,这笔投入相比于未来可能因为技术提升带来的粮食增产、副业增收,是值得的。”
“第二个问题,你要求砖厂优先供应试点公社,但砖厂有自己的生产计划,要优先保证城市建设和工业项目,如何协调这个矛盾?”
“可以请省里下达指导性计划,明确在特定时间段内,部分砖厂必须抽出一定产能,专项供应这些农业试点项目。我们可以将试点公社的建设时间错开,形成稳定的、小批量的需求,不影响砖厂主体任务。同时,也可以鼓励有条件的公社,利用农闲,自己动手烧制土砖,解决部分用砖需求。”
“第三个问题,你提出的取消部分商品票据,兹事体大,涉及国家统购统销政策。你认为在我们山西局部地区试行,成功的把握有多大?风险在哪里?”
这个问题最敏感。我谨慎地回答:“卫省长,我认为可以分步骤、小范围试行。比如,先在某个试点成功的公社,对于本地生产的、非计划内的、零星的水果、蔬菜、禽蛋、手工制品等,允许在公社批准的集市上,凭钱交易。这不涉及粮食、棉花等战略物资。把握在于,这能立刻激活本地经济,让社员感受到多劳多得的直接好处。风险在于,可能冲击现有的供销社体系,也可能引起邻近地区的不满。所以需要严格限定范围,加强管理和监督,及时总结经验。这可以看作是一个……探索性的实验。”
卫省长不置可否,继续问:“第四个问题,你的远景规划很好,但需要大量专业人才。育种、畜牧改良、食品加工、甚至你说的那个‘良性循环’,我们目前的人才储备,远远不够。怎么解决?”
“短期内,可以集中现有省农科所、农业院校的技术力量,优先保障重点项目。中长期,必须加大培养力度。我建议,可以依托这次的全省培训,选拔一批有文化、有实践经验的年轻骨干,送到省农科所或者相关院校进行短期定向培训,快速充实基层技术队伍。同时,请省里向国家争取,多分配一些农业专业的大学生到山西来。”
“最后一个问题,”卫省长目光锐利地看着我,“韩浩同志,你提出的这一系列构想,规模宏大,环环相扣。如果省里决定推动,你认为,最关键、最需要省里下决心支持的是什么?”
我沉思了片刻,抬起头,迎向卫省长的目光,坦诚地说:“卫省长,我认为最关键的有两点。第一,是持续的、强有力的行政推动和政策保障。这样庞大的计划,涉及到各个部门、各级干部,没有省里的最高决策和持续督导,很容易在执行中走样、拖延,甚至不了了之。第二,是给予基层,特别是像我们韩家村这样的试点,一定的自主权和灵活性。允许我们根据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允许我们在完成国家任务的前提下,尝试一些新的经营和分配方式,激发内生动力。说白了,就是既要上面‘压担子’,也要给下面‘松绑子’。”
我的回答,没有回避困难和体制性的问题,既强调了上级权威的重要性,也呼吁给予基层空间。
我说完后,办公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卫省长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沉思了足足有五六分钟。这几分钟,对我来说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
终于,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淡淡的、却意义非凡的笑容:“小韩啊,郭厅长多次举荐你,说你多优秀多优秀,我起初还有些将信将疑。这次,我是见识到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的构想,胆大,但心细。有冲劲,但也有章法。尤其是最后那两点,说到了点子上。如果这套构想能真正落地,扎实推进,我想,我们山西或许真能像你说的那样,率先解决广大农民的温饱问题,甚至走出一条巩固集体经济、发展农村生产的新路子!”
他看向郭厅长:“老郭,这件事,省里原则同意,就由你牵头,农业厅、商业厅等部门配合,尽快拿出一个详细的实施方案报上来。要成立一个专门的工作领导小组,我亲自挂帅。韩浩同志,作为具体方案的提出者和韩家村合作社的代表,全程参与,有什么困难和想法,可以直接向老郭,或者必要时向我反映。”
“是,省长!”郭厅长立刻应道,声音中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喜悦和更沉甸甸的责任感瞬间充斥胸腔。成功了!至少,是赢得了最高层的认可和起步的许可!
“谢谢卫省长信任!我一定竭尽全力!”我站起身,激动地表态。
从卫省长办公室出来,郭厅长用力拍了拍我的后背,难掩激动:“好小子!真有你的!省长亲自挂帅,这事就成了八成!走,我们立刻回去着手准备!”
我没有时间沉浸在喜悦中,我知道,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回到教育厅,郭厅长立刻召集相关人员开会,传达卫省长指示,组建工作组。而我,则被特许立刻返回韩家村,全力以赴进行培训前的场地准备工作。
郭厅长升任了省农业工作领导小组的副组长(郭厅长之前升职了专管文,教,卫,农的副省长),权限更大,协调资源也更方便。他派车直接将我送回了韩家村。
回到村里,我第一时间找到李保明书记,通报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李书记听完,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一拍大腿:“好!太好了!这是咱们韩家村天大的荣耀和责任啊!浩娃子,你说,需要我们怎么做?全村老少,都听你指挥!”
没有片刻休息,我立刻召集合作社骨干和全村社员,在打谷场上开了一个紧急动员大会。当我站在高处,将省里的决定和即将到来的全省万人大培训的消息宣布时,整个韩家村沸腾了!
“啥?全省的人都来咱们村学习?”
“老天爷!卫省长都知道了咱们村?”
“浩子!你说咋干就咋干!”
乡亲们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自豪和干劲。他们或许不完全理解那些长远规划,但他们知道,韩家村成了全省的焦点,这是祖祖辈辈都没遇到过的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