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安久久不能平静,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清明。
他没有愤怒,没有哀求,也没有再心疼,只是缓缓说道:“娘,您好好休息吧。粥在凳子上,您想吃就吃。药在灶上温着,我明天再来煎。夜里有事您就叫您那两个宝贝孙子。”
说完,他不再看孙秀兰那瞬间僵住、节日变得更加疯狂扭曲的脸色,也不再看那碗孤零零的、已然失去温度的腊八粥。
沈嘉安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房门隔绝了孙秀兰骤然爆发的、更加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哭嚎。
那些恶毒的字眼被厚厚的门板挡住,变得模糊不清,但沈嘉安知道,它们一直都在。
他站在老屋冰冷的院子里,仰头看着腊八节清冷的夜空。
今日天气晴朗,夜间也没有云朵遮掩月亮,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却尽显孤寂。
沈嘉安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在黑夜中迅速消散,如同某些再也回不去、也不该回去的东西。
他终究没有回头,借着月色,一步步走回自己那个温馨的小家。
那里,有熟睡的儿女,也有默默等待自己的妻子。
或许,那才是他真正该背负和经营的人生。
而老屋里的孙秀兰,也在耗尽力气咒骂之后,盯着那碗早已冷透了的粥,听着同一个院子里厢房里沈大勇和沈二勇均匀的呼噜声,在黑暗和孤寂中,不甘地睡着。
这夜过后,沈嘉安虽然依旧每日过来老屋煎药,送些饭食,但母子之间那本就稀薄的情分,仿佛随着那碗冷透的粥和决绝的背影一样,彻底冻结了。
如今沈大勇和沈二勇又住回了一间,沈嘉安便把自己一家从前的屋子收拾出来,铺上新的棉被,算是每晚在老屋的临时居所。
他每晚起来三次,次次都要去看孙秀兰的状况,只要还有呼吸,他就继续放心回去睡觉,旁的一律当做没听到。
沈嘉安只沉默地做完自己觉得该做的事,甚少再与孙秀兰有言语交流。
而孙秀兰大多时候也是昏睡,即便醒着,也多是自顾自地喃喃咒骂或是发呆,看向沈嘉安的眼神,怨恨多过其他。
连着下了几天雪,山上的路已经不好走了,村子里也很少有人冒着风险上山捡柴。
沈大勇和沈二勇没了用武之地,每日都在家里闲着,不是在睡觉,就是在酝酿着准备睡觉。
沈嘉安只当做没看见,眼不见为净,每日做好自己该做的,其余不问也不管。
孙秀兰的病,眼看着一天重似一天。
腊八节,竟是她难得的清醒之日。
她咳嗽越来越频繁剧烈,有时几乎喘不上气,脸色从蜡黄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孙秀兰如今的样子,眼窝深陷,那双曾经写满精明与算计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浑浊与怨毒。
沈嘉安心知不好,担心去镇上或县里路不好走,硬着头皮又去请了村里的陈郎中。
陈郎中这次把脉的时间格外长,眉头也皱得格外紧。
他细细查看了孙秀兰的舌苔、眼睑,又问了今日的饮食二便,最后沉默地收起脉枕,示意沈嘉安到屋外说话。
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陈郎中捋了捋虎须,沉吟良久,才压低声音,带着医者见惯了生死的平静与一丝叹息,缓缓道:“嘉安啊,你娘她......她的病,我一开始就说了,不在身,只在心,心里敞亮了,身上的病也能好得更快些。但是......”
陈郎中再次重重地叹了一声气,接着说道:“她的脉象已如游丝,仅一线牵着,五脏俱衰,气血枯竭......非药石能医了。”
这是死脉,一种将死之人独有的脉象,他没说。
随后,他看着沈嘉安瞬间苍白起来的脸,语气更加委婉却也更加明确道:“尽人事,听天命吧,该准备的......可以慢慢准备起来了,就当是冲冲喜,万一可以呢......但若......也就是年关前后的事了。你娘如今这光景,便是神仙在世,也是......回天乏术了。”
陈郎中最后那句“神仙在世也是回天乏术”,虽未直接说出口,但意思已再明显不过。
沈嘉安听着,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脚下也有些发软。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尽管对孙秀兰这个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甚至多有怨怼,但亲耳听到这近乎死亡宣判的诊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迷茫还是瞬间占满了他的脑子。
那毕竟是他的生母,是给了他生命的人,纵然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这条生命的即将消逝,依然带着沉重的分量。
沈嘉安张了张嘴,想问“真的没办法了吗?”,想问“还能撑多久?”,也想问“可有让她更舒服一些的法子?”
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个僵硬而沉重的点头。
他对着陈郎中深深一揖,声音干涩道:“有劳陈伯了......诊金我这就去取。”
陈浪中摆摆手,叹了口气:“罢了,这几文钱就不必了。回去......好好照看最后这些日子吧,也......让她少受些罪。”
他话中的未尽之意,两人心照不宣。
送走陈郎中,沈嘉安独慢悠悠走到厨房,那里是他在老屋里唯一清静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
寒风从他的袖口往身上钻,他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破了个大洞。
沈嘉安坐在灶台下的凳子上,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得管。
他将煎好的药倒进碗里,端着药碗缓缓走回那间充满了病气和死气的屋子。
孙秀兰似乎又昏睡了过去,枯瘦的手露在被子外面。
沈嘉安先将药碗放到桌上,走过去,将那冰凉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