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上海滩的年味还没起来，码头上倒是比往常更忙了些——年前最后一批货要赶着出港，年后要用的物资也得提前备好。工人们吆喝声比平时响亮几分，搬货的脚步也快了些，都想早点干完活，领了工钱好回家过年。
竹下贤二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货场里忙碌的景象。他的手里握着李爷那枚怀表，表壳在掌心传来温润的铜质感。这是他这几天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晚都要用这些关键物品“看”一遍，就像渔夫每天检查渔网有没有破洞。
闭上眼睛，画面浮现。
李爷在堂口后院的暖阁里，正和几个心腹说话。屋里烧着炭盆，暖烘烘的，桌上摆着酒菜，但没人动筷。李爷的脸色不太好，眉头皱得紧紧的。
“胡队长那边，还没松口？”他问。
一个手下摇头：“塞了三次钱，退回来三次。说上头查得紧，他不敢收。”
“他妈的……”李爷骂了句脏话，“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四，你带几个兄弟，去他老家看看。他有个老娘在嘉兴乡下，想办法‘请’到上海来住几天。记住，客气点，别吓着老人家。”
“明白。”叫老四的汉子应道。
“还有，”李爷又说，“路上那些货，都藏好了没有？”
“都藏好了。”另一个手下说，“按您的吩咐，分了三处地方。一处在大世界后面的仓库，一处在闸北的老宅子，还有一处在法租界洋行的地窖里。都是可靠的地方，查不到。”
“查不到？”李爷冷笑，“特高课那帮狗鼻子，什么查不到？小心驶得万年船。告诉下面的人，这几天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谁要是惹出事来，别怪我不讲情面。”
画面晃动，切换。
李爷独自在密室里，面前摊着一张地图。地图上用红笔圈了几个地方：嘉兴、湖州、苏州……都是新换稽查队长的关卡。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敲着，敲得很慢，每一下都像在算计什么。
最后，画面定格在李爷的眼神上。那眼神里有焦虑，有狠劲，还有一丝竹下贤二熟悉的——恐惧。
竹下贤二睁开眼睛，把怀表放回木盒。
李爷在怕。怕的不是特高课，是那些“货”。那些不能见光的货，藏得再好，也是隐患。一旦被翻出来，就是杀头的罪。
这很正常。干这行的，谁不怕？
但怕归怕，事还得做。李爷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他在想办法，在用他的方式解决问题——威胁稽查队长的家人，这很“青帮”，也很有效。
竹下贤二没打算干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事方法，只要结果好，过程不重要。
他拿起电话，想打给陈世雄问问码头上的情况，但刚拿起听筒，电话先响了。
“竹下先生，”是山口宏的声音，压得很低，“出事了。”
竹下贤二心里一紧：“什么事？”
“松井课长……被停职审查了。”山口宏的声音在发抖，“今天上午，特高课直接到铁路局带人。说是……涉嫌违规调度，为私人运输提供便利。”
“什么时候的事？”
“就两个小时前。”山口宏说，“松井课长被带走前，让人给我递了句话：让你小心，浅野手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不知道。”山口宏说，“但松井课长说，浅野查到了些‘特别’的车皮记录。不是咱们平时用的那些，是……更早的，去年夏天的记录。”
竹下贤二的脑子飞速转动。
去年夏天……那时候三井运输还没成立，特别通道刚刚打通。为了试水，他通过松井安排过几趟车皮，运的是从香港来的西药和五金。那些货后来都转给了李爷，通过他的渠道送到了该送的地方。
当时的记录做得不够干净。因为是试运行，很多细节没考虑到。后来三井运输正规化了，才把流程完善起来。
没想到，浅野翻旧账翻到了那个时候。
“山口君，”竹下贤二定了定神，“你现在怎么样？”
“我还好，暂时没被牵连。”山口宏说，“但浅野肯定也会查到我。竹下先生，咱们得想想办法。”
“别慌。”竹下贤二说，“你先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做。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特高课找你问话，你就按正常的说——铁路调度是松井课长负责，你只是协助工作，具体细节不清楚。”
“可是……”
“没有可是。”竹下贤二打断他，“记住，你什么都不知道。车皮记录？那是松井课长批的。为什么批？那是工作需要。至于运了什么货，那是货主的事，铁路局只负责运输，不负责查验。明白吗？”
山口宏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明白了。”
“好。”竹下贤二说，“这几天别联系我，等风头过了再说。”
挂了电话，竹下贤二在办公室里踱步。松井被停职，这是大事。特高课动手了，而且一动手就抓了铁路调度这条线的关键人物。
浅野手里有东西——去年的车皮记录。那些记录能说明什么？能说明松井违规调度，但能说明什么？能扯到他竹下贤二吗？
难。
车皮是松井批的，货是货主运的，他只是码头负责人，理论上和铁路调度没有直接关系。浅野要证明他参与了，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但这不是放松的时候。特高课既然动了松井，就说明调查进入了新阶段。接下来，他们会查得更深，更细。
竹下贤二坐回桌前，开始梳理。去年夏天的那些货，从香港来，到上海下，然后……去了哪里？
一部分西药，通过李爷的渠道，送到了皖南。一部分五金，转手卖给了租界的洋行。还有一部分……他记得，有一批无线电零件，是陈雪那边要的，走的是特别通道，直接运出了上海。
那条线，当时走得急，安排得不够周密。
如果浅野顺着车皮记录查下去，查到那批无线电零件的去向……
竹下贤二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他站起身，打算下楼找陈世雄问清楚去年那批货的具体情况。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楼下传来嘈杂声。
不是寻常装卸货的声响，而是带着呵斥和命令意味的喧哗。
竹下贤二快步走到窗前，朝下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