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上海，天色总是阴沉得特别早。才刚过下午四点，暮色便已悄然漫进日租界这间宽敞的办公室。丁陌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匆匆往来的行人，还有那些荷枪实弹、眼神警惕的日本宪兵。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精细的木雕纹路，试图通过这种实在的触感，来确认自己依然身处这个真实得残酷的世界。
可脑海里那片混沌的漩涡，却让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
一阵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像是有一根烧红的铁钎，从他的太阳穴狠狠扎入，搅动着脑髓。丁陌闷哼一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迅速用一只手撑住冰凉的窗玻璃，才勉强稳住身形。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衬衫也湿漉漉地贴在了皮肤上。
又来了。
这已经是今天下午的第三次。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问题就出在昨天夜里，那场过于冒险的“双线操作”。为了同时影响武藤一郎和南造云子的梦境，引导他们对副手高桥的怀疑，他过度催动了那个自穿越以来就伴随他的【心理镜像】能力。当时只觉得精神异常亢奋，仿佛能轻易拨动他人心弦，有种上帝般的错觉。
然而，透支的代价，在黎明时分便显现出来。醒来时，头痛欲裂，而那种如臂使指、能轻易探入他人意识深处的玄妙感应，却像是被彻底抽空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他以为是过度疲劳，可休息了大半天，非但没有好转，那能力反而如同锈死的齿轮，连一丝一毫都调动不起来。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上来。
穿越到这个烽火连天的1939年，成为军统潜伏在日领事馆的特工“竹下贤二”，这个莫名其妙觉醒的【心理镜像】能力，曾是他最大的依仗和底牌。凭借它，他看透了佐藤弘的贪婪，化解了初来乍到的杀机；凭借它，他甄别了苏念卿的军统身份，确认了陈雪的红党背景，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更是凭借它，他才能在虎狼环伺的领事馆内，不仅站稳脚跟，还初步编织起一张以利益为纽带的关系网。
可现在，这把无往不利的“心剑”，锈蚀了，断裂了。
他成了一个暂时失去超常感知的普通人，一个行走在刀尖却突然被蒙住双眼的舞者。这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失控感”，让他心底发寒。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沉稳而规律。
丁陌迅速直起身，用袖子擦去额角的冷汗，深吸一口气，让脸上的表情恢复成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属于“竹下贤二”的、恰到好处的疏离与倨傲。
“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中村，领事馆的资料员，也是他利用能力和金钱发展的第一个线人。中村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他反手轻轻带上门，甚至没像往常一样先鞠躬问好。
“竹下君，”中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出事了！”
丁陌心头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慢慢说，慌什么。”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能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这是他在现代职场历练出的本事，越是危急关头，越要显得成竹在胸。
中村却没坐，往前凑了两步，几乎是贴着桌子边缘，急声道：“我刚从机要课那边过来，听到风声，松本优子那个疯女人……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些线索，怀疑馆内有人利用职务之便，进行大规模的黑市交易！她已经向武藤课长申请，要对所有近期有大额不明资金往来的人员，进行突击财务审查！名单……名单上很可能有您！”
松本优子！
这个名字像是一根针，刺中了丁陌此刻最敏感的神经。这个特高课的心理战专家，嗅觉敏锐得像条猎犬，一直对他若即若离地怀疑着。之前几次，全靠【心理镜像】提前预知她的动向，或引导，或误导，或嫁祸，才一次次有惊无险地化解。
可现在……
丁陌的指尖在桌面下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无法像过去那样，轻易潜入中村的梦境，确认他这番话是否完全真实，有无隐瞒；更无法去探知松本优子此刻的真实想法和计划细节。他失去了那双能窥破迷雾的“眼睛”。
纯粹的、赤裸裸的、基于逻辑和人性判断的危机，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迫近。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应。办公室里只剩下中村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电车铃声。这种沉默，让中村更加不安。
“竹下君，我们……我们该怎么办？您之前让我经手的那几笔款项，虽然做得隐蔽，但如果松本那个女人铁了心要查，很难说会不会……”中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会被扔进黄浦江喂鱼的！”
丁陌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中村。他知道中村的恐惧——恐惧失去这份报酬丰厚的工作，恐惧被当做替罪羊，更恐惧松本优子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讯手段。这种恐惧是真实的，也正是他可以利用的。
“中村，”丁陌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你为我做事，我自然不会让你出事。”
他顿了顿，脑中飞速盘算。在没有能力辅助的情况下，他必须更加依赖这段时间精心构建的“关系”，依赖对人性的把握。
“松本调查官的权限，并非没有边界。武藤课长对她近期的‘成果’，似乎也并不十分满意。”丁陌慢慢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给中村，也给自己传递信心，“财务审查，尤其是针对帝国精英人员的审查，需要确凿的证据和更高层的授权，不是她一句话就能启动的。这其中，有很多程序可以‘操作’。”
他注意到，当提到“武藤课长”和“程序操作”时，中村眼中的惊慌稍微减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寻求指引的依赖。
“你现在要做的，”丁陌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共享秘密的亲昵，“第一，像往常一样工作，不要有任何异常举动，尤其不要试图去打听或销毁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那只会弄巧成拙。”
“第二，回去之后，立刻把我们之前所有资金往来的记忆‘备份’清理掉，就是那种你自己都觉得天衣无缝的‘正常业务往来’说辞，在脑子里再过几遍。无论谁问起，哪怕是课长亲自问，都要咬死这一点。”
“第三，”丁陌的目光变得深邃，“留意后勤课的渡边副课长，如果他那边有什么动静，或者松本调查官的人试图接触后勤部门的账目，想办法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中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渡边是丁陌通过利益捆绑的另一个重要节点，掌管着领事馆的后勤采购和物资调配，手脚同样不干净。如果松本要查经济问题，渡边那边必然是重点。提醒中村注意渡边，既是获取信息，也是一种隐晦的警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倒了，你也好不了，渡边也好不了。
“我明白了，竹下君！”中村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慌乱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主心骨的决绝，“我会盯紧的！”
“去吧，像平时一样。”丁陌挥了挥手。
中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脚步虽然依旧匆忙，却少了方才的凌乱。
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将外界的声音隔绝开来。丁陌靠在椅背上，那股强烈的、因能力失效而带来的虚弱感和恐慌，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没有【心理镜像】，他无法确认中村是否百分百可信，无法预知松本下一步的具体动作，更无法像过去那样，在梦境层面巧妙地影响关键人物，将危机化解于无形。
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这具来自未来的灵魂所拥有的知识和判断力，以及这几个月来，用金钱、利益、乃至一些把柄，小心翼翼编织起来的，那张看似牢固，却从未经历过真正风暴考验的“关系网”。
这张网，能在关键时刻，在他无法直接“看见”和“引导”的情况下，保护他吗？
他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织网者”之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利诱和捆绑，在顺境时固然无往不利，可一旦真正的危险降临，这些因利而聚的人，会不会也因利而散？甚至反噬其身？
头痛依旧一阵阵袭来，如同钝刀子割肉。他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试图用生理上的痛感，来压制内心的不安。
窗外，暮色更深，最后一抹天光被浓重的云层吞噬。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座东方巴黎畸形的繁华轮廓。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警笛的尖啸，在这静谧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刺耳。
丁陌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穿着笔挺的洋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分头，面容俊朗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神深处，是外人绝难窥见的焦虑与茫然。
“竹下贤二……”他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无声地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镜中之影，摇曳不定。
正如他此刻的心境，也如他脚下这条危机四伏的深渊之路。
他知道，考验来了。一场在他最“虚弱”时刻，突然降临的考验。他不能退缩，也无法退缩。要么，凭借智慧和这张初具雏形的网，度过此劫，真正完成从依赖超能力的“潜行者”到驾驭人性的“织网者”的蜕变；要么，便是万劫不复。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剔除所有无用的情绪，全面分析现状，推演各种可能性，思考每一个节点可能做出的反应，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夜色，彻底笼罩了上海。而领事馆内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