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敲打着领事馆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令人心烦的声响。丁陌坐在办公桌前，看似在批阅文件，实则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刚刚结束的一次短暂而危险的梦境潜入中。
目标不是武藤，也不是南造云子，而是苏念卿。
就在半小时前，他与苏念卿完成了一次例行的街头偶遇式情报传递。在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无意”中碰到了她雨伞的金属伞尖。冰冷的触感短暂停留，却足以让他捕捉到一丝异常强烈的情绪波动——紧张，决绝，以及一丝隐藏得很好的……杀意。
这不对劲。仅仅是例行传递，不该有如此强烈的情绪。丁陌回到领事馆后，立刻借口休息，锁上门，强行凝聚起有些涣散的精神力，冒险对苏念卿进行了了一次极其短暂的梦境表层窥探。
他不敢深入，生怕触发对方潜意识的反噬，或者被军统可能设置的某种精神防护机制察觉。他只是像掠过水面的飞鸟，轻轻触碰了一下她意识中最表层、最活跃的思绪碎片。
几个模糊的画面和声音片段涌入脑海：
—— 一个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丁陌认出那是军统上海站的副站长张枭）冰冷的声音：“……最后一次试探……如有异常……就地清除……”
—— 苏念卿内心挣扎的低语：“……他真的有问题吗？……”
—— 一幅清晰的场景：张枭命令苏念卿在下次接头时，突然用特定的暗语提问：“‘老家’来的‘表舅’问，上次那批‘山货’的成色，为何与约定的有出入？”
—— 最后，是苏念卿指尖微微拂过腰间手枪的触感记忆。
丁陌猛地从那种玄妙而危险的状态中脱离出来，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针扎似的疼。他大口喘着气，靠在椅背上，脸色微微发白。
果然！军统的疑虑并未因那笔增加的经费而打消，反而策划了一次致命的忠诚度测试！那个关于“山货成色”的暗语提问，极其刁钻阴险。这显然是在影射他之前提供的、经过模糊处理的“清乡计划”外围情报。如果他回答稍有迟疑，或者无法给出合理解释，等待他的，恐怕就是苏念卿腰间那支手枪里射出的子弹。
好一个“就地清除”！
丁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解决不了问题，他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编织一个完美无缺的谎言，一个能经得起推敲、甚至能反过来加深军统对他“价值”认知的谎言。
他迅速开动脑筋，将之前所有的铺垫和伏笔串联起来。
首先，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情报来源”。不能是自己，也不能是无法查证的存在。他想起了之前为了应对可能的调查，在武藤梦境中偶然捕捉到的、关于情报课一个名叫“伊藤弘”的中层官员的信息。此人是武藤的亲信之一，负责部分情报的初步筛选和汇总，性格贪婪，喜好玩乐，经常出入高档消费场所，开销颇大，与收入明显不符。武藤对此有所察觉，但因其业务能力尚可且是亲信，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是他了！丁陌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一个真实存在的、有贪腐嫌疑的日方中层官员，完美符合“内线”的特征。
其次，需要解释情报“成色”有出入的原因。这必须归结于客观困难，而非主观故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丁陌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完整的谎言框架逐渐清晰。他甚至在脑中模拟了与苏念卿对话的每一个细节，包括自己的语气、神态，以及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眼神冰冷。
军统想玩？那就陪他们玩到底！
两天后，再次接头。地点换成了一个相对僻静的书店。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
一切如常。丁陌将一份关于日军近期加强码头区域巡逻力量的普通情报交给苏念卿。苏念卿接过，放入手袋，动作流畅自然。
就在丁陌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苏念卿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影子’先生，‘老家’来的‘表舅’托我问一句，上次那批‘山货’的成色，为何与约定的有出入？”
来了！
丁陌的脚步顿住，转过身，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慌，反而恰到好处地皱起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和“被质疑”的恼火。他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苏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以次充好？”
苏念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语气依旧平稳：“‘表舅’只是有些疑惑，毕竟，之前的‘货’一直很稳定。”
“稳定？”丁陌嗤笑一声，带着一种“你们不懂行”的讥诮，“苏小姐，你当真以为从伊藤桑那种老狐狸嘴里撬出核心情报，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适时地抛出了那个名字。
“伊藤桑？”苏念卿目光微闪。
“不然呢？”丁陌反问，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愤懑，“难道你们以为我是直接从武藤的保险柜里把文件拿出来复印吗？伊藤桑确实能接触到一些核心信息，但他比鬼都精！每次透露消息，都是九真一假，或者只给模糊的框架，关键细节要么隐瞒，要么故意给出错误信息，以此来试探，来抬高价码！上次关于‘清乡’外围部署的情报，就是他提供的‘样品’！”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为了从他嘴里掏出这点‘样品’，我前前后后请他去‘百乐门’消遣了多少次？光是上等的雪茄就送了多少根？这些开销，我可都没跟你们细算！现在倒好，反过来质疑‘成色’？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上次交易后，伊藤察觉到了什么风吹草动，现在变得异常谨慎，连‘样品’都不肯轻易给了！后续想要拿到更核心的东西，难度和代价只会更大！”
他这番说辞，将情报的“不精确”完全归咎于“内线”伊藤弘的狡猾和试探，同时再次强调了获取情报的“高昂成本”和“巨大风险”，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在敌营中艰难周旋、却被后方无端猜忌的“苦劳者”。
苏念卿被他这一连串“合情合理”的抱怨说得一时语塞。她仔细回味着丁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那种被质疑后的恼火，那种提及具体人物（伊藤弘）和具体开销（百乐门、雪茄）时的自然，那种对后续工作难度的忧虑……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临时编造的谎言。
难道……真的是上峰多疑了？张副站长的判断有误？
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毕竟，“影子”之前提供的情报，确实帮助军统避免了损失。如果他真的有问题，何必多此一举？
看着苏念卿眼神中的锐利和杀意逐渐被犹豫和思索取代，丁陌知道，自己赌对了。他趁热打铁，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严肃：“苏小姐，请转告‘表舅’，信任是合作的基础。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这条价值千金的线，断了也就断了。到时候，损失的可不是我‘影子’一个人。”
他这话软中带硬，既是表明态度，也是最后的试探。
苏念卿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冰霜融化了些许：“你的话，我会一字不落地转达。‘影子’先生，也请你理解上峰的谨慎。”
“我理解。”丁陌见好就收，重新戴上礼貌而疏离的面具，“但请不要再有下一次类似的‘问候’了，我的神经经不起这样折腾。”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适时地流露出一点“后怕”和“疲惫”。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融入了书店深处的人群中。
苏念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她回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最终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影子”的反应来看，似乎……真的没有问题。也许，张副站长确实太过敏感了。她决定，在汇报时，要重点强调“影子”关于伊藤弘的解释和后续获取情报的难度，建议上峰保持耐心，继续投入。
丁陌走出书店，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他因紧张和过度使用能力而有些发烫的头脑稍微清醒。他知道，第一关暂时过了。军统的杀意被成功化解，甚至可能因为“伊藤弘”这个烟雾弹，反而更加重视他这条“线”。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谎言终究是谎言，需要更多的细节来填补和维护。他必须尽快通过其他渠道，坐实“伊藤弘”这个挡箭牌的存在，甚至……在必要时，让这个挡箭牌变成真正的“替罪羊”。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下得更大了。
完美的谎言网已经撒下，但能否网住真正的鱼，并且不让自己被缠住，还需要更多的算计和运气。而此刻，他最需要的，是找个地方，好好缓解一下那几乎要炸开的头痛。能力的反噬，一次比一次凶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