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优子的正式进驻,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领事馆池塘,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无声却足以溺毙人的漩涡。
她的办公室被安排在情报课同一楼层,原本闲置的一间小会议室被连夜清理出来,挂上了“特高课特别调查室”的牌子。牌子是崭新的,黑底白字,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两名眼神锐利、腰间鼓囊的特高课行动队员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外,取代了以往偶尔巡逻的普通宪兵。
这种毫不掩饰的强势入驻,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内部清洗,已经不再是暗地里的猜测,而是摆上了台面的行动。
领事馆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往常还算有些人气的走廊,如今变得空旷。职员们个个步履匆匆,低着头,尽量避免与任何人发生不必要的眼神接触,连交谈都压低了声音,如同惊弓之鸟。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丁陌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庭院。他看到松本优子从一辆黑色汽车上下来,依旧是那身利落的深色便装,身后跟着两名抱着文件箱的调查员。她步伐稳定,目不斜视,径直走入主楼,那股冰冷而专注的气场,即使隔着一层楼的距离,也清晰可辨。
“猎犬已经入场,并且圈定了狩猎范围。”丁陌心中默念。他缓缓拉上百叶窗,将外界的光线隔绝,办公室内陷入一种适合思考的昏暗。
松本优子的第一步会是什么?立威,以及建立她的信息库。
果然,不到半小时,机要室、档案股、通讯班等关键部门的主管就被依次“请”去了特别调查室。进去时还算镇定,出来时个个面色凝重,有人甚至额角见汗。他们被问了什么,无人得知,但这种公开的、针对性的传唤,本身就是一种心理威慑。
丁陌没有被第一批传唤。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也未必是好事。这可能意味着松本优子将他放在了需要“重点关照”的序列,准备进行更深入的、不局限于简单问话的调查。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了解这条“猎犬”的嗅觉到底有多灵敏,她的调查进展到了哪一步。
中午去食堂用餐时,他刻意放缓了脚步,选择了靠近角落的位置。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压抑的议论声。
“……所有近期经手过‘清乡’文件的人都要被约谈……”
“机要室的村上君被问了整整一个小时,连平时喜欢去哪家酒馆都被盘问了……”
“听说松本小姐带来了最新的笔迹分析设备……”
“何止,还有测谎的仪器……太可怕了……”
信息零碎,但拼凑起来,勾勒出松本优子调查的大致轮廓:她正在系统性地梳理所有可能接触泄密情报的人员,核查他们的背景、社交、近期行为,甚至动用技术手段。效率高,手段专业,且不留情面。
丁陌慢慢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他的背景经得起查吗?“竹下贤二”这个身份是军统精心伪造的,细节完善,但并非天衣无缝。尤其是在松本优子这种级别的专家面前,任何一点微小的不和谐,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他需要知道,松本优子到底掌握了多少关于“竹下贤二”的信息,以及她对他的怀疑到了什么程度。
机会在下午出现。资料课被要求协助整理和调阅近三个月所有非加密级别的人员出入登记、文件借阅记录以及内部通讯日志。这项工作原本属于后勤杂务,但松本优子指名要求“工作认真细致”的竹下贤二协助她的手下进行初步筛选。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观察他的机会。
丁陌没有推辞,脸上甚至配合地露出一丝“被上级重视”的荣幸感,跟着一名面容冷硬的调查员来到了临时辟出来的资料整理间。房间里堆满了如同小山般的记录册和文件箱,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灰尘的味道。
“把这些出入记录,按照部门和时间重新归类。重点标注所有频繁在非工作时间出入,或者登记事由模糊的记录。”调查员下达指令后,便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目光如炬地盯着丁陌的动作。
丁陌应了一声,埋头开始工作。他动作麻利,分类清晰,表现出极高的效率。同时,他的大脑也在飞速运转,眼角的余光不断扫过那些被送来的原始记录。
他在寻找与自己相关的记录,也在评估松本优子调查的侧重点。
很快,他发现调查员对涉及机要区域、武藤课长办公室楼层以及档案库房的出入记录格外关注。而文件借阅记录方面,凡是与军事部署、后勤运输、地图测绘相关的,都被单独挑出来放在一边。
丁陌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目前看来,调查的重点还是集中在那些直接接触核心机密的人员和区域。他“竹下贤二”的日常活动范围,主要在资料课和普通办公区,借阅的文件也多是与经济、社会情报相关,属于相对安全的范畴。
但他不敢大意。松本优子心思缜密,绝不会忽略任何看似无关的细节。
在整理到一份上月的内部通讯日志时,他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看到了自己(竹下贤二)在某天下午,曾有一个拨往外线某商号的记录,通话时长不到一分钟。这个商号,是他之前为了掩护与中村的一次非正式见面而随意拨打的空号。
当时只是为了留下一个看似正常的外联记录,但现在,在松本优子的放大镜下,这个短暂的、打往一个普通商号的电话,会不会引起她的兴趣?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页记录归入“待核查”的筐内,没有做任何特殊标记。这个时候,任何试图掩饰的行为,都是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