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零六年,谷雨前夜。云南普洱,景迈山。
月亮像个泡发了的、寡白的糯米饼,有气无力地粘在天鹅绒般沉甸甸的黑幕上。光晕毛茸茸的,洒下来,非但不能照亮什么,反给这连绵起伏的茶山笼上了一层更深的、黏稠的暧昧。空气里,是拧得出水的、饱含着腐殖质和万千植物呼吸的潮润,吸一口,肺叶子都跟着沉甸甸的。茶树的叶片,老的墨绿如鬼火下的深潭,新的嫩芽在微弱月光下泛着惨淡的银毫,像无数窥伺的眼睛。
岩布蹲在自家那栋嘎吱作响的木楞房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一明一灭,映着他那张被山风和岁月刻满了沟壑的脸,像一块被雨水冲刷了千年的山岩。他是这片千年古茶园里,最年长也最固执的布朗族茶农之一。明天,就是开采春茶的日子了。按照古礼,今夜需祭茶祖。
他心里不踏实,像有只湿冷的蛤蟆在胸腔里蹦跶。不是因为恐惧鬼神——山里人,祖祖辈辈都和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共生共息,怕,但也信,更带着一种近乎血缘的敬畏。他不安的是别的事。
儿子岩甩,那个在省城读了几年书,回来就满口“科学”、“产量”、“市场经济”的混小子,下午又跟他吵了一架。为的就是这祭茶祖。
“阿爸!都什么年代了!县里茶商等着要货,我们多请几个工,一天就能采完这片!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仪式,耽误一天,损失多少钱?”岩甩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锥子,扎得岩布耳膜生疼。
“你懂个屁!”岩布当时就火了,烟杆磕在门框上,砰砰响,“没有茶祖庇佑,没有这满山茶魂点头,你采下来的叶子就是树叶子!泡出来的水就是枯草汤!卖?卖你个鬼!”
“那是心理作用!是迷信!茶叶好不好,看的是土壤、海拔、炒制工艺!”
“放你娘的狗臭屁!”岩布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窗外黑黢黢的茶林,“你听听!你听听!它们都在看着呢!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是能用钱衡量的?”
此刻,夜深人静,争吵的回音似乎还粘在潮湿的空气里。岩布磕掉烟灰,站起身,佝偻着背,开始准备祭品。一坛自烤的苞谷酒,色泽浑浊,烈得像山火;一只羽毛鲜亮的公鸡,喉咙已被割开,滴滴答答的鲜血落在陶碗里,腥甜气混着泥土味,奇异又肃穆;还有新蒸的糯米饭,热气早散了,只剩下甜腻的、属于谷物的本质香气。
他提着马灯,步履蹒跚地走向古茶园深处那片最古老的茶王树。灯光昏黄,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光线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有生命的实体,随着他的脚步流动、挤压。脚下的泥土松软,积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悄无声息,反而更凸显了这夜的死寂。偶尔有夜枭“咕咕”两声,声音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短促而诡异。
茶王树到了。它虬结如龙,树干需数人合抱,树冠亭亭如盖,遮天蔽月。站在它面前,人能感觉到一种沉静的、碾压时间的威严。岩布摆好祭品,点燃香烛,微弱的火苗在无风的夜里笔直向上,像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细线。
他开始吟唱古老的祭歌。没有词,只有调子。苍凉、沙哑、时而高亢入云,时而低沉呜咽。那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旋律,是人与山、与茶、与祖先神灵沟通的密码。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和密集的茶林间回荡,被吸收,被扭曲,又似乎被放大。
就在这时,怪事开始了。
起初是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春蚕食叶,又像是夜行的松鼠掠过枝头。岩布没太在意,以为是山风。但他很快意识到,没有风。马灯的火焰依旧笔直,纹丝不动。
那“沙沙”声开始变大,变得有规律,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不是风吹过整片林子的那种统一的呼啸,而是每一棵茶树,每一片叶子,都在自主地、轻微地颤抖、摩擦、撞击。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逐渐汇成一股清晰的、宏大的旋律。
岩布的歌喉戛然而止。
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那旋律,他太熟悉了!正是他刚才吟唱的那首无词的祭歌!此刻,正由这整片千年古茶林,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完美地、磅礴地、带着某种古老灵魂的悲怆与和鸣,共同“演唱”出来!
“茶……茶魂……”他牙齿开始打颤,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这不是他信奉了一辈子的那种模糊的敬畏,这是真实的、恐怖的、超乎想象的灵异事件!整片山林活了过来,用它们的方式,回应着他的祭祀。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一点点爬上来,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想跑,但双脚像被地下的树根抓住了,动弹不得。马灯的光圈开始剧烈摇晃,不是他的手在抖,而是光线本身在扭曲,仿佛被那无形的声波干扰。
祭歌的旋律在继续,时而低沉如先祖叹息,时而高亢如战场号角。岩布在这宏大的、非人的合唱中,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脆弱。他听到了,那旋律里不仅有和鸣,似乎还夹杂着别的……是哭泣?是低语?是无数代采茶人、护茶人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情感和记忆的碎片?
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那个一辈子没离开过景迈山的老人,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善待它们,它们就善待你……它们是活的,有魂的……”
他想起了几年前为了多种几棵高产茶树,砍倒了几棵老茶树时的心痛和不安,那时似乎也听到过隐约的呜咽,他只当是风声。
他想到了儿子岩甩那不屑一顾的脸。如果他在场,他会怎么想?他还会说那是迷信吗?
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点。一方面是面对未知灵异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胃里翻江倒海,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冷飕飕地贴着皮肤。另一方面,是一种更深沉的、被这奇迹般(或者说诡异般)的景象所唤起的情感——一种血脉深处被唤醒的认同,一种对古老誓约的敬畏,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回应”了的感动。
茶林的“歌声”开始发生变化。不再仅仅是重复祭歌的旋律,而是加入了新的元素,像是无数细碎的回响,模拟着采茶女的欢笑,模拟着炒茶锅的翻炒声,模拟着雨水滴落在叶片上的清脆,模拟着……一个婴儿的啼哭?
岩布猛地一震。他想起了他那未曾满月就夭折的大女儿。那年春茶开采,他心情郁结,祭祀时心不在焉……难道……
恐惧仍在,但另一种更汹涌的情感覆盖了上来——愧疚与忏悔。他仿佛看到,这千百年来,每一片茶叶的生发、枯萎,每一个与茶相伴的布朗族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被这片古茶园默默地记录着,刻印在了它们的“魂”里。今夜,它们只是借由这古老的旋律,将这庞大的记忆和情感,向他,向这个依旧遵循古礼的茶农,缓缓展开。
他不再试图逃离。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站直了身体。他放下马灯,让它立在泥土上。然后,他面对着轰鸣作响、无风自动的茶王树,以及它身后那无数在黑暗中“歌唱”的子孙,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这一次,他没有吟唱,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用灵魂去倾听。
那古老的、无词的祭歌旋律,裹挟着千年的风霜雨雪,悲欢离合,在他的周遭轰鸣、流淌、渗透。他感到自己的恐惧在一点点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连接感。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是这山、这茶、这绵延血脉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那宏大的“合唱”渐渐平息,“沙沙”声由强变弱,最终归于彻底的寂静。马灯的光稳定下来,依旧昏黄。月亮不知何时已偏西,清辉变得冷冽。古茶园里,每一片叶子都安静地待在原地,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但岩布知道,不是。
他缓缓直起腰,感觉身体像被掏空,又像是被重新填满了。他提起马灯,转身,步履不再蹒跚,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
回到木楞房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儿子岩甩揉着惺忪睡眼从里屋出来,嘟囔着:“阿爸,祭完了?赶紧准备一下,工人们快来了……”
岩布没有像往常一样斥责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到更本质的东西。他开口,声音因为一夜的吟唱和紧张而异常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今天不开采。”
“什么?”岩甩愣住了。
“我说,今天不开采。”岩布重复道,语气平静,“让它们……再安静一天。你去跟茶商说,今年的春茶,要晚一天。规矩,不能破。”
岩甩看着他阿爸的脸,那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混合着疲惫、肃穆,以及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他想反驳,但话到了嘴边,看着窗外在晨曦中渐渐显露出轮廓的、静谧而深邃的古茶园,想起昨夜似乎隐约听到的、奇怪的“风声”,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岩布不再理会儿子,他走到窗前,望向那片沐浴在黎明微光中的千年古茶林。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无形祭歌的余韵,混合着泥土、鲜血和茶叶的清新气息。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在他心里,在这片山里,也许,很快也会在儿子的心里。夜歌虽歇,茶魂长存。而那人与自然的古老羁绊,就在这恐惧与敬畏、挣扎与领悟交织的夜晚,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