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秋,我被派往阿坝的林业站做调研,遇见了老护林员扎西。他那年五十五岁,在岷山脚下守了三十多年林子,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像是被山风一刀刀刻出来的。
我们围着铁皮炉子喝青稞酒时,他跟我说起了那个他从不轻易对人言的故事。
“那是九六年四月十五,我记得清楚,因为前一日我刚从县里给亡妻扫墓回来。”扎西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老旧的收音机里传出的杂音。
那晚月圆得异乎寻常,银白的月光把山林照得如同白昼。扎西照例巡山至五花海,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晚必到这片被誉为“九寨精华”的水域查看一番。可那晚的五花海不同往常,水面平静得诡异,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整个海子被冻成了一块巨大的玻璃。
更令他心惊的是,海子的颜色变了。平日里五彩斑斓的湖水,此刻泛着古铜色的金属光泽,真如一面巨大的铜镜铺展在山谷之间。
扎西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连日劳累眼花了。可他定睛再看,那铜镜般的水面上竟渐渐浮现出影像——一座巍峨的宫殿,飘扬的经幡,排列整齐的仪仗队。景象起初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随后越来越清晰,最后竟如真人实景般呈现在他眼前。
“那是布达拉宫。”扎西呷了一口青稞酒,手微微颤抖,“我五年前去朝圣过,绝不会认错。”
铜镜中的布达拉宫前,一支盛大的迎亲队伍整装待发。吐蕃勇士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铠甲,手持长矛;侍女们穿着艳丽的吐蕃服饰,手捧哈达、香炉和各种珍宝。仪仗的规格、排列,甚至旗帜上的图案,都与扎西在布达拉宫壁画上所见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场景一模一样。
“然后我看见了她。”扎西的眼神变得复杂,混杂着恐惧与敬畏。
文成公主从宫殿中走出,身着繁复的唐装,头戴金冠,面容清晰可见。她回头望了一眼长安的方向,眼中含泪,却倔强地没有让它流下。那眼神扎西再熟悉不过——十九年前,他的女儿离家去拉萨读书时,也是这样回头看他的。
“我知道那不是真人,那是千年前的鬼魂,可我...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公主’。”
这一喊坏了事。
湖面上的文成公主突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射向扎西藏身的方向。她看见他了。
接下来的事情扎西描述得断断续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湖面开始波动,影像扭曲变形,所有吐蕃仪仗队员的头都齐刷刷转向他。没有面孔,他们的脸上只有一片空白,如同未经描绘的唐卡画布。
扎西拔腿想跑,双腿却像陷在泥沼中。湖水开始咕嘟咕嘟冒泡,像是煮开了一般,从中伸出无数只半透明的手,向他抓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腐朽混合的怪味,耳边响起千百人同时诵经和哀嚎的杂音。
“我连滚带爬跑回哨所,一夜没睡,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梦见我妻子叫我不要怕。”
次日,扎西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回到五花海,水面已恢复如常,五彩斑斓,波光粼粼。大家笑他喝多了青稞酒,做了噩梦。只有扎西注意到,湖边沙滩上散落着几片他从未见过的丝绸碎片,上面绣着唐代风格的凤凰纹样。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当晚。扎西在护林站的镜子里,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扎西”穿着吐蕃武士的服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从那天起,它就跟着我了。”扎西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影子。
在随后的日子里,扎西开始频繁地“看见”其他东西:林间小路上突然出现的唐代服饰的女子背影,深夜窗外飘过的吐蕃武士,梦中反复出现的文成公主含泪的面容。
“最可怕的是,我开始分不清时代。”扎西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有时我巡山,会突然看见唐蕃古道的驿站在眼前,看见昔日的商队和马帮。等我眨眼,它们又消失了。”
站里的其他人都觉得扎西疯了,领导甚至考虑让他提前退休。只有扎西自己知道,那晚的五花海给他开了天眼,让他成了两个时代之间的窥视者。
转机出现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扎西在梦中见到了已故多年的妻子——她穿着他们初见时的藏装,站在五花海边,向他招手。
“她告诉我,文成公主不是要害我,而是有未了的心愿。”
按照亡妻在梦中的指引,扎西再次于月圆之夜来到五花海。这次,他没有躲藏,而是径直走到湖边。湖面再次变成铜镜,文成公主的影像浮现,只是这次她身边多了一个人——松赞干布。
“我忽然明白了,公主当年远嫁吐蕃,一走就是一辈子,再没回过长安。她的乡愁,千年未散。”
扎西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唐式铜镜——那是他翻箱倒柜找出的祖传物件,据说是唐代先祖留下的。
他将铜镜举到湖面,大声说:“公主,长安就在这里,在你心中!”
话音刚落,湖面突然光芒四射,文成公主的形象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释然,有感激。随后,整个景象如烟消散,五花海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从那以后,幻象就再没出现过。”扎西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离开阿坝前夜,扎西带我去了五花海。月华如水,洒在五彩斑斓的湖面上,美得令人窒息。
“你看,”他指着湖面,“它现在只是一片海子了。”
回城后,我查了不少资料。一九九六年,九寨沟确实有过几次不寻常的地磁记录,尤其是四月十五日那天,地磁强度达到了异常的高值。有学者推测,特殊的地质结构加上强地磁场,可能像录音机一样记录下了历史上的某个重要场景,在条件适宜时便会“回放”。
但我也查到另一个鲜为人知的记载:文成公主入藏途中,确实曾在岷山一带停留数月,等待冰雪消融。当地传说她深爱这里的山水,常说“此水如长安镜湖”。
我把这发现写信告诉扎西,他回信很短:
“不管科学怎么说,我宁愿相信,那是公主的乡愁,千年不散。就像我对亡妻的思念,永远不会随岁月流逝。”
信纸上,隐约有一滴干涸的水渍,不知是泪,还是那晚五花海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