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湖北恩施,一支由省地质局派遣的考察队进驻了人迹罕至的深山。领队的是年近五十的老教授周志远,队员包括研究生毕业不久的张斌、当地向导老岩头,还有一名随队医生兼记录员林薇。
他们的任务是评估“一炷香”石柱的地质稳定性。那根高达百米的细长石柱,巍然矗立在群山之间,犹如天地间的一炷香,当地土家族人视它为神物。
“传说这‘一炷香’,是廪君当年离开盐阳时留下的定山柱。”老岩头用粗糙的手指点着旱烟,对围坐在篝火旁的队员们说,“廪君你们晓得吧?我们土家族的先祖。”
张斌饶有兴趣地追问:“岩叔,再讲讲廪君和盐阳女神的故事呗?”
老岩头深吸一口烟,缓缓道:“《后汉书》里记了一笔,说廪君乘土船至盐阳,盐水有神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可廪君不肯啊。女神每晚来同宿,天明变作飞虫,领着万千虫群遮天蔽日,想让廪君留下。廪君无奈,送了她一缕青丝,叫她系在腰间。第二天,廪君站在高坡上,见飞虫环绕,认出了系青丝的那只,一箭射去...盐女中箭,倒地而亡,天地清明...”
林薇打了个寒颤:“多残忍的传说。”
周教授推了推眼镜,严谨地补充:“这是部落迁徙与融合的隐喻,盐阳女神代表母系氏族社会的盐业部落,廪君代表父系社会的游猎部落。那缕青丝和箭,可能是联盟与背叛的象征。”
夜深了,队员们各自回帐篷休息。林薇临睡前,似乎听见远处岩壁传来细微的呜咽声,像是女子在啜泣。她摇摇头,归因于山风的恶作剧。
接连三天的雨困住了考察队。第四天清晨,雨终于停了,张斌第一个冲出帐篷,迫不及待要去查看仪器。不久,他慌慌张张跑回来,脸色苍白。
“岩壁、岩壁上的字符...它们在动!”
众人跟随他来到“一炷香”石柱下的岩壁前,只见上面刻着古老的巴文字符,雨水浸润后显得格外清晰。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弯曲的符号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重组,如同蚁群在搬运食物。
“这不可能...”周教授凑近观察,手指颤抖着不敢触碰岩壁,“岩石上的刻痕怎么会移动?”
老岩头面色凝重,后退两步,低声用土家语念了句什么,然后才用汉语说:“这是巴巫的文字,传说它们记录着先祖的记忆,会在特定的时刻重现。”
林薇注意到岩壁下方有些异样,拨开湿漉漉的藤蔓,倒吸一口冷气——岩壁上浮现出一幅前所未见的壁画。雨水像是激活了某种隐藏的颜料,画面色彩鲜艳,细节惊人。
壁画描绘的正是廪君与盐阳女神决别的场景。女神跪倒在地,廪君手持长弓站在她面前,箭已离弦。女神腰间系着一缕青丝,眼神中充满震惊与悲伤。周围飞虫乱舞,天空阴沉,远处的部落民众跪拜在地。
“与《后汉书》记载完全吻合...”周教授喃喃道,科学家的世界观受到冲击,“这怎么可能?这些壁画从哪里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接连不断。仪器夜间无故失灵,帐篷外总传来脚步声却不见人影,林薇的梳子不见了,后来在岩壁下发现,旁边多了一缕打结的青丝。
恐惧在考察队中蔓延。张斌开始失眠,声称每晚都听见女子哭声。周教授执着于记录和研究,忽略了队员们的心理状态。老岩头变得沉默寡言,每日早晚对着岩壁祭拜。
一晚,林薇值夜时,清晰地看见月光下,岩壁上的盐阳女神像似乎在移动——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的泪水仿佛要夺眶而出。林薇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跑回营地,却不敢告诉他人,怕被当成精神失常。
第二天,张斌的精神崩溃了。他指着老岩头大喊:“是他!他每晚在帐篷外念咒!他在召唤什么东西!”
老岩头苦涩地摇头:“我念的是保护祷文,这岩壁记住了盐女的怨念,千年不散。我们土家人相信,有些地方承载的记忆太沉重,会活过来。”
周教授仍试图用理性解释:“可能是特殊的矿物遇水产生变化,加上心理暗示...”
“那这是什么?”林薇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几道淡淡的青色指痕,“我今早醒来就发现了,不是我梦游自己弄的。”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周教授终于同意撤离。但当他们收拾装备时,发现下山的路被泥石流阻断,无线电也完全失灵——他们被困在了山里。
那天晚上,恐怖达到顶点。帐篷外传来清晰的女子歌声,用的是古老的土家语,哀婉凄楚。同时,岩壁方向亮起奇异的光芒。
老岩头面色惨白:“是盐女在召唤,我们必须面对她,否则永远走不出去。”
举着手电筒,四人战战兢兢地走向岩壁。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岩壁上的壁画活了,人物微微动作,色彩流转,那巴文字符如血液般在岩脉中搏动。
突然,张斌像被什么控制般,眼神变得空洞,开口说话,却是女声:
“为何负我?我予你鱼盐,予你爱恋,予我部落,你却以箭相报...”
老岩头跪下来,用土家语回应。周教授和林薇虽听不懂,却感受到那话语中的歉意与哀伤。
接着,老岩头转向震惊的同伴:“她在我们中间寻找廪君的转世,必须有人与她对话,解开这千年心结。”
周教授犹豫上前,试着开口:“远古的冲突...是部落发展的必然选择...”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周教授被掀翻在地。林薇意识到,理性的解释无法安抚这颗破碎的心。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走上前,轻声道:
“我明白你的痛,被所爱之人背叛,付出所有却换来伤害...但千年过去,仇恨只会延续痛苦...”
岩壁发出嗡鸣,字符移动加速。林薇感到一股寒意穿透骨髓,耳边响起清晰的低语:“把你的身体给我,让我再见他一面...”
林薇惊恐地后退:“不...不行...”
这时,老岩头突然站起,取出一把小刀,划破手掌,将血滴在岩壁上:“先祖之血,慰藉先祖之魂!盐女娘娘,放下执念吧!”
岩壁剧烈震动,张斌倒地抽搐。混乱中,林薇看到壁画上的盐女眼神变化,那不仅仅是怨恨,还有无尽的孤独与思念。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后悔了!”林薇冲向前大喊,“廪君一定后悔了!否则怎么会留下这‘一炷香’,如香柱般立在天地间,不就是千年万世向你赎罪吗?”
话音刚落,一切骤然静止。
岩壁的光芒渐渐柔和,字符移动放缓,壁画恢复静态,只是盐女脸上的表情似乎柔和了许多。空气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随后是解脱般的低语:“够了...”
黎明到来,第一缕阳光照在“一炷香”上,石柱熠熠生辉。下山的路奇迹般地通了。
回到城市后,考察队约定对外只报告地质情况,绝口不提灵异事件。但每个人都变了。
周教授开始研究神话传说背后的心理学意义;张斌不再那么莽撞,对生命多了敬畏;老岩头继续当向导,但会提醒游客尊重当地传说。
而林薇,偶尔在雨天会想起那段经历。她专门研究了巴文字,最后在一本古籍中找到了在岩壁上看到的移动字符的释义:
“山河不朽,记忆长存,爱恨终将归于尘土,唯有理解可渡冤魂。”
一年后,林薇收到老岩头寄来的照片——那面岩壁在雨后又显现出壁画,但这次画面变了:廪君与盐女并肩而立,手中共执一缕青丝,面向初升的太阳。
岩壁下方,有一行新出现的巴文字符,林薇轻易读懂了它的意思:
“千年恩怨,一朝化解,你们给了我他从未给过的理解。”
林薇轻轻抚过照片,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终于明白,有时候,最勇敢的不是否认超自然,而是直面人类情感中那些永恒不变的真相——被理解的渴望,被抚慰的伤痛,和跨越时空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