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渠的水在月光下泛着铁青色的光泽，像是从古老年代流淌而来的水银。1986年的夏夜，广西桂林兴安县闷热得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蝉鸣撕裂着夜幕，蛙声此阵阵。
水利工程师老周蹲在渠边，手指探入水中，突然缩了回来。
“这水...不对劲。”他喃喃自语。
徒弟小周——其实也已三十五六，但在老周面前永远是徒弟——凑过来也试了试水温，脸色骤变：“逆流了？这怎么可能？”
灵渠，这条秦始皇时期由史禄监修的水利工程，连接湘江与漓江，沟通长江与珠江水系，两千多年来从未违背过它的水文规律。而今夜，渠水不仅改变了流向，水温也骤然下降了近十度，冷得刺骨。
老周是兴安县本地人，祖上八代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父亲生前也是守渠人，常说灵渠有“脾气”，不高兴时会“闹别扭”。小时候，老周只当是老人家的迷信，直到他亲眼见过几桩科学解释不了的怪事。
“去找手电，把测量工具都拿来。”老周的声音有些发颤。
当小周抱着仪器回来时，渠面已经起了薄雾。那不是夏日应有的水汽，而是一种粘稠、几乎可以用手捧住的乳白色雾气，带着一股铁锈和湿泥混合的怪异气味。
“师傅，你看！”小周突然指向水面。
在逐渐浓厚的雾气中，水面开始泛起一圈圈不自然的涟漪，接着，一些模糊的影子从水底浮上来——不是实体，更像是光影交织成的幻象。
人影。
那些人影逐渐清晰：赤裸上身的劳工，背上满是鞭痕，双脚陷入淤泥，肩上扛着巨大的石料。监工们手持长鞭，在人群中穿梭。最令人心惊的是，这些幻影全都无声无息，像一部被消音的电影，只有灵渠的水声作为背景。
“是...海市蜃楼吗？”小周的声音抖得厉害。
老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个站在高处的身影上。那人身着秦朝官服，手持一卷竹简，正指挥着劳工调整水门的方向。尽管面目模糊，但老周直觉认得——那就是史禄，灵渠的总工程师，两千多年前的同行。
“测量。”老周突然回过神来，“快，记录水位变化！”
师徒二人手忙脚乱地架设仪器。测量过程中，老周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注视着他们，脖颈后的汗毛一直竖着。有一次，他猛地回头，似乎看见雾中有个模糊的人影，但眨眼间又消失了。
“师傅，磁力仪读数异常，强得离谱。”小周的声音带着哭腔，“这不符合物理规律。”
就在这时，水中的幻象突然变得狂暴。一个劳工似乎因为疲惫摔倒在地，监工的鞭子如雨点般落下。那劳工抬起头，目光穿过时空，直直地盯住了老周。
老周浑身一颤，那眼神中不仅有痛苦，还有一种跨越千年的哀求。
“他们...他们不是幻象，”老周喃喃道，“他们是记忆，是这条渠的记忆。”
接下来的发现更令人毛骨悚然。在渠边一片因水流逆转而暴露的淤泥中，小周的脚踢到了什么硬物。他弯腰摸索，挖出了一捆保存异常完好的秦简。
“不可能...”老周接过秦简，手电光颤抖地照在上面，“竹简在水下泡了两千年，怎么可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简上的文字他竟能读懂——那是关于灵渠测量的详细记录，包括他们今晚正在使用的工具：水准仪、测深杆、方位罗盘...
“师傅！”小周突然惊叫，“水里有人！”
老周抬头，看见水中的史禄幻象正伸手指着他们，嘴巴一张一合，虽然没有声音，但口型清晰可辨：
“帮...我...”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老周的头顶。这不是科学能解释的现象，这是某种超自然的残留，是两千年前的执念。
随后的几小时，幻象不断变化，展示着灵渠修建的各个阶段：开山劈石的艰难，洪水冲毁堤坝的绝望，第一个船只通过水闸的喜悦...老周作为水利工程师，深深理解这些场景背后的技术与毅力。他开始感受到与史禄之间某种奇妙的联系——同样的工程难题，同样的自然抗争，同样的责任重压。
“他不想让那些劳工被遗忘，”老周突然明白了，“那些无名的人，那些累死、病死在渠边的人。”
午夜时分，幻象达到了高潮。一场古老的祭祀场景出现在水面上：人们将青铜测量工具——水准仪、矩尺、规——投入水中，祈求河神保佑工程顺利。
与此同时，老周手中的秦简突然变得冰冷刺骨，几乎冻伤他的手掌。雾中开始出现清晰可辨的脚步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靠近他们。
“我们得走了！”小周拉着老周的手臂，声音因恐惧而尖利。
老周却挣脱了，“不，他要告诉我们什么。”
就在这时，水中的史禄突然指向渠底某处，然后指向老周手中的秦简，最后指向自己的心口。
一道无声的爆炸在水面绽开，所有幻象瞬间消失。雾气迅速消散，水温恢复正常，水流也回到了原来的方向。
一切如常，只有那捆秦简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天亮后，根据史禄的暗示，老周组织人员在指定位置进行挖掘。七天后的黄昏，他们找到了——一具被巨石压住的人类骸骨，旁边散落着一些小小的青铜测量工具，与秦简中记载的完全一致，也与幻象中祭祀时投入水中的一模一样。
县里的考古队来了又走，将发现定为“重大考古突破”。只有老周和小周知道那一夜的全部真相。
老周没有将秦简上交，而是悄悄留了下来。每当月圆之夜，他总会独自来到渠边，有时能感觉到史禄的存在——不是鬼魂，而是一种记忆，一种执着。
多年后，老周临终前将秦简交给小周，只说了一句话：“历史不只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有时候，它会从水里浮出来，要求被记住。”
小周接过秦简，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两千年前的执念已渗入他的掌心。
自此，每当灵渠水冷得异样，他就知道，有些记忆又要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