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两银子。
她脑子里嗡的一下,对这个数字没有太清晰的概念,但她知道,那是一笔巨款。
比她这些年攒下的所有月钱和赏赐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而这笔钱,是三妹妹只用了一个晚上挣来的。
贾玦的话,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具杀伤力。
那不是辱骂,而是事实。
一个冰冷、尖锐、让她无从辩驳的事实。
她和探春,都是荣国府的姑娘,都是庶出。
可现在,探春成了能为哥哥分忧、赚取巨额赏银的“功臣”。
而自己呢?
自己只会下棋,还下得一塌糊涂,只会哭,只会拖后腿。
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羞耻感,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迎春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难堪。
她攥紧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怎么不说话了?”贾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是羡慕,还是嫉妒?”
迎春猛地抬起头。
她的眼眶是红的,但里面没有泪水。
她看着贾玦,嘴唇哆嗦着,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我……我也能学查账吗?”
声音很小,带着颤音,却清晰地传到了贾玦的耳朵里。
贾玦的眉梢动了一下。
他预想过她会哭,会崩溃,会再次陷入自怨自艾。
却没料到,她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这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终于,有了一点反弹的迹象。
“你?”贾玦摇了摇头,“你连一盘棋里,哪块地盘更重要都分不清,还想查账?你知道三千两银子,能买多少个你吗?”
刻薄的话语再次袭来。
但这一次,迎春没有低下头。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用一种倔强的,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可以学。”
“学什么?”贾玦步步紧逼,“学算盘?学记账?等你学会了,黄花菜都凉了。”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册子扔到她脚下。
“这是京城所有当铺的分布图。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天之内,我要知道,哪家当铺的后台最硬,哪家当铺的流水最大,哪家当舖有见不得光的生意。”
迎春彻底懵了。
查账她不懂,但至少还听过。
这个……这个要怎么查?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怎么去查这些?
“做不到?”贾玦的语气充满了嘲讽,“做不到就继续下你的棋,哭你的鼻子,将来随便找个人家嫁出去。”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绣橘和司棋连忙跑进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迎春。
“姑娘,您别听国公爷的,他就是吓唬您呢!”
“是啊姑娘,这怎么可能做到啊……”
迎春没有理会她们。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了地上那本薄薄的册子。
册子上面画着复杂的地图和密密麻麻的小字。
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可她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微弱的火苗。
哥哥给了她一个任务。
一个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这是不是也说明,在哥哥心里,自己……并非完全无可救药?
……
王夫人的院子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王夫人将手里的佛珠重重拍在桌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一个庶出的丫头片子,就因为看懂了几个字,就得了五百两银子!她也配!”
周瑞家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太息怒,这……这也是国公爷的意思。如今府里,谁敢违逆他啊。”
“我就是气不过!”王夫人眼睛都红了,“我养了她这么多年,吃我的穿我的,到头来,倒成了他贾玦的人!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敢给我那起子了,以后还了得?”
她想起了下午,探春身边的丫鬟来回话,说三姑娘身体不适,不能来请安了。
这是明晃晃的打脸!
以前那个见了她大气都不敢出的三丫头,现在腰杆硬了,敢不把她这个嫡母放在眼里了!
“赵姨娘那个贱婢,这会儿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吧!”王夫人恨恨地骂道。
然而,她想错了。
赵姨娘这会儿,非但没翘尾巴,反而差点被人把尾巴给揪了。
“你再说一遍!”赵姨娘不敢置信地看着探春,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让我以后别来烦你?我是你亲娘!”
“姨娘。”探春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书,头都没抬,“你要是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拿着这十两银子,去买你喜欢的衣裳首饰。”
她从抽屉里拿出十两银子,推到赵姨姨面前。
“你要是再像今天这样,跑到我房里又哭又闹,撒泼打滚,那一文钱你也别想拿到。”
探春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可这平淡的语气,却让赵姨娘从头皮麻到脚底。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赵姨娘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白养你了!你现在有钱了,出息了,就不要你亲娘了?”
探春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赵姨娘,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姨娘,你搞错了一件事。不是我不要你,是你从来没把我当过你的女儿。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你跟太太争宠的工具罢了。”
“我……”赵姨娘被她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着钱,走吧。”探春的目光重新落回书上,“以后,我的事,你少管。你的事,也别来烦我。”
赵姨娘看着桌上那十两银子,又看了看女儿冷硬的侧脸,最终还是一把抓过银子,哭天抢地地跑了出去。
探春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她翻过一页书,脑子里想的,却是那家绸缎庄。
哥哥让她查账,她查了。
哥哥让她提建议,她提了。
可然后呢?
只是换掉一个掌柜就够了吗?那个铺子,要怎么才能赚更多的钱?
她手里的五百两,是赏银,更是启动的资本。
她的人生,不能只值五百两。
......
镇北国公府乔迁之日,天还没亮,整个府邸内外便已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这座前朝亲王的府邸,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比之宁荣二府加起来还要气派恢弘。
贾玦接手之后,又命人按照他的喜好重新修缮了一番,更是显得威严与雅致并存。
今天,是这座沉寂已久的豪宅,重新向世人展露峥嵘的日子。
而负责操持这偌大场面的,正是王熙凤。
“东路上的红木家具都摆好了没有?跟你们说了多少遍,那套紫檀的八仙桌要放在正厅!耳朵聋了吗?”
“西边花园里的花草都浇过水了吗?国公爷请的客人都是贵客,要是有一片叶子蔫了,我拔了你们的皮!”
“厨房那边,菜单都对好了吗?告诉柳家的,今天要是出一点差错,她这大管事的位置也别想坐了!”
王熙凤穿着一身华丽的妃色织金通袖袄,头上插着赤金点翠的凤簪,站在府门口的石阶上,叉着腰,柳眉倒竖,声音清亮而威严,将一个个管事婆子训得跟孙子似的。
她身后,站着一排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
这些人都是贾玦特意拨给她调遣的,一个个面无表情,气息彪悍,往那里一站,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那些平日里油滑惯了的下人,在王熙凤的喝骂和锦衣卫的冷眼下,一个个都跟上了弦的发条似的,干活利索得不得了,半点不敢偷懒耍滑。
平儿穿着一身水绿色的比甲,在她身边小步快走,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不停地记着什么,将王熙凤的各项指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
主仆二人配合默契,将这上千人的搬迁和宴席筹备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
贾玦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这一幕,满意地点了点头。
把这么大的场面交给王熙凤,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这个女人,天生就适合站在权力的中心,发号施令。她就像一条被困在浅滩的龙,一旦给了她兴风作浪的机会,她就能搅动风云。
“干得不错。”贾玦走了过去,淡淡地夸了一句。
王熙凤一回头,看到是贾玦,脸上的那股泼辣劲儿立刻收了起来,换上了一副恭敬又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
“国公爷,您怎么不多睡会儿?这点小事,交给我就行了。”她连忙上前,亲自为贾玦整理了一下衣领。
“你就像是为这种场面而生的。”贾玦看着她,说了一句。
王熙凤听了这话,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她知道,这是贾玦对她能力的最高肯定。她挺了挺胸,感觉浑身都充满了用不完的劲儿。
“都是国公爷信得过我。”她笑道。
贾玦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平儿身上。平儿正忙着指挥下人搬运一个巨大的景泰蓝花瓶,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平儿。”贾玦开口叫了一声。
平儿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行礼:“国公爷。”
“辛苦你了。”贾玦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她,“这个,赏你的。”
平儿愣住了,不敢去接。王熙-凤在一旁推了她一把,笑道:“傻丫头,国公爷赏你的,还不快拿着,谢谢国公爷。”
平儿这才红着脸,接了过来,小声道:“谢国公爷赏。”
她偷偷打开锦盒一角,只见里面是一支流光溢彩的赤金嵌红宝的簪子,比她见过的任何首饰都要精致贵重。
贾玦看着她又惊又喜的样子,心里暗道,这姑娘就是实在。
对她好一点,她就记在心里。
他没再多说,转身进了府。
王熙凤看着平儿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低声道:“瞧你那点出息!还不快收好,仔细干活。以后,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平儿的脸更红了,她将锦盒紧紧抱在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
上午,吉时已到。
宁荣二府的女眷们,在贾母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镇北国公府。
当她们的马车停在府门前时,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座府邸的气势给镇住了。
朱漆的兽面大门,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高大的门楼上悬挂着黑底金字的“敕造镇北国公府”牌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气派,这威严,瞬间就把宁荣二府那两座老宅子给比了下去。
“我的乖乖,这……这就是玦哥哥的新家?比皇宫也差不离了吧!”史湘云第一个惊呼出声。
贾母也是看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好,好!这才是我们贾家国公爷该有的气派!”
众人下了车,在王熙凤的引领下,走进了府门。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正厅,更是被里面的奢华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厅中摆着全套的紫檀木家具,墙上挂着名人字画,角落里摆着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每一件东西,都价值不菲,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老祖宗,您上座。”贾玦早已等在厅中,亲自上前扶住贾母。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被众人簇拥着坐到了主位上。
“好孩子,你这府邸,可真是让祖母开了眼了。”贾母拉着贾玦的手,不住地打量着四周。
黛玉、宝钗等人,也是看得目不暇接。
黛玉看着这一切,心中为贾玦高兴。
只是他如今的地位越高,权势越重,是不是也意味着,他面临的危险就越多?
宝钗则是在心中暗暗盘算,这样一座国公府,每年的开销用度,怕不是个小数目。
看来,国公爷不仅会打仗,更会敛财。她对贾玦的认知,又深了一层。
简单的茶歇之后,王熙凤便笑着提议:“老祖宗,国公爷这府里的花园,景致可是一绝。不如,我带您和妹妹们去逛逛?”
“好啊,好啊!”湘云和惜春立刻拍手叫好。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后花园走去。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
假山叠翠,曲水流觞,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整个花园的设计,既有北方园林的恢弘大气,又有江南园林的精致婉约。
“天呐,这里也太美了!”
“你们看那座亭子,建在水中央,好漂亮!”
“还有那片竹林,跟林姐姐的潇湘馆似的。”
姑娘们叽叽喳喳,像一群刚出笼的鸟儿,对园中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贾玦走在人群中,看着她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心里也感到一阵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