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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煤渣里的密信》

通州新辟的矿场边缘,寒风卷着细碎的煤尘,刀子般刮过陈文强的脸。他蹲在刚清出的矿坑旁,粗糙的手指捻着一块刚从湿冷泥煤里扒拉出来的东西,眉头拧成了死结。那不是煤,是一小团沾满黑腻油污的蜡丸,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地下特有的阴湿寒气。

“掌柜的,这啥玩意儿?看着怪埋汰的。”旁边光着膀子、汗水和煤灰混成一道道黑泥沟的矿工头子赵大柱凑过来,粗声粗气地问。几个刚放下铁镐的汉子也好奇地围拢,带起一股浓重的汗酸和劣质烟草味。

陈文强没答话,心头那点不祥的预感像矿坑里的渗水,冰凉地蔓延开来。他甩甩手上的黑泥,用指甲小心刮掉蜡丸外层厚厚的污垢,露出底下相对干净些的深褐色蜡封。指腹能清晰感觉到蜡壳下包裹着某种坚韧的纸卷。这玩意儿,绝不该出现在他新开的、尚未深挖的浅层矿脉里。它像一颗被强行塞进煤层的毒瘤。

“都散开!该干嘛干嘛去!”陈文强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赵大柱等人见他脸色沉得像暴风雨前的锅底,缩了缩脖子,立刻作鸟兽散,只留下旷野的风声呜咽着填补了空寂。

陈文强攥紧那枚冰冷的蜡丸,快步走向他那间用原木草草搭建、四处漏风的“掌柜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寒风,屋内只有煤炉里几块劣质煤饼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噼啪声,光线昏暗。他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旁,深深吸了口气,才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巧的裁纸刀——这是他身上仅存的几件“现代遗物”之一。刀锋贴着蜡封边缘,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旋切。蜡壳应声裂开,露出里面紧紧卷成一小筒的素白熟宣纸。

纸卷展开的瞬间,一股若有似无的、极其清冽的冷梅幽香,竟奇异地压过了满屋的煤烟土腥气,钻入陈文强的鼻腔。这香气太突兀,也太讲究,绝非市井之物。纸上墨迹淋漓,却并非成句的文字,而是十几组完全看不懂的奇特符号,笔画繁复扭曲,间或夹杂着几个同样怪异的数字,排列得毫无规律可言。

“操!” 陈文强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他虽然看不懂内容,但这阵仗,这藏东西的地方,还有这鬼画符般的玩意儿,无一不透着极致的隐秘和凶险。这绝不是寻常的生意往来,更不是江湖恩怨。这玩意儿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指发颤。他猛地将纸拍在桌上,胸膛剧烈起伏。直觉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嘶嘶作响:这东西沾不得!沾上了,他这点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连同他那流落在外、尚未团聚的妻儿,顷刻间就得被碾成齑粉!

他几乎是扑到角落那个积满灰尘的小木箱前,粗暴地掀开盖子,想把这张催命符塞到最底层,用几件破衣服死死捂住。可手指刚触到那冰冷的纸面,外面陡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喧哗!不是矿工劳作的声音,而是惊恐的叫喊、粗暴的呵斥、沉重的马蹄踏地和甲胄兵器碰撞的刺耳金铁声!

“轰!” 简陋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狠狠一脚踹开,碎木屑飞溅!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猛地灌入,几乎吹熄了炉火。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皂色镶蓝边公服、腰挎牛尾刀的税吏,带着满身煞气当先闯入,眼神鹰隼般扫过屋内。他身后,是七八个如狼似虎、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凶神恶煞地堵死了门口。矿场管事老孙头被两个衙役粗暴地推搡着跌进来,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哪个是陈文强?”税吏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冰坨子砸在地上,目光最终钉在刚从木箱旁直起身的陈文强脸上。

陈文强心头剧震,面上却竭力稳住,强迫自己挤出一点生意人惯有的、略带谦卑的笑容,抱拳上前一步:“小人便是。不知各位官爷大驾光临,有何公干?可是矿税……”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用眼角余光扫过桌面——那张要命的信纸还摊在那里!

“矿税?”税吏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冷笑,打断了他,“陈大掌柜,你这摊子事儿,可比拖欠那几两矿税大多了!”他猛地提高声调,如炸雷般喝道:“奉顺天府急令!查你通州矿场,私采官脉,盗掘禁矿!即刻查封!所有账册、文契、开采所得,一律封存待查!一干人等,不得擅离!”话音未落,他身后的衙役已如饿狼扑食,粗暴地推开试图解释的老孙头,径直冲向屋内唯一那张破木桌,目标明确——桌上那张摊开的信纸!

陈文强的血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侧身,极其狼狈却又异常迅捷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桌前,后背重重撞在桌沿上,疼得他闷哼一声,脸上那点强装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矿坑般深沉的戒备和强硬:“官爷!查封也得有个凭据!这矿脉地契、官府批文,小人一应俱全,何来‘私采禁矿’?至于桌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狂跳的心,“不过是些小人胡乱记下的柴米流水账,腌臜东西,不敢污了官爷的眼!”

他一边说,一边借着身体的遮挡,右手背到身后,指尖飞快地摸索到那张信纸,凭着感觉狠狠一抓、一团!粗糙的纸张在他掌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此同时,他左手猛地抄起桌上那半块冷硬的杂面馍馍,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腮帮子夸张地鼓动起来,含糊不清地大声抱怨:“这鬼天气……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官爷们辛苦,小人这实在是……咳咳!” 他故意剧烈地咳嗽起来,喷出几点馍馍碎屑,身体也随之晃动,右手借着这阵混乱的晃动,将那团被他揉捏得不成样子的信纸,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狠狠塞进了自己粘满煤灰、敞开着的破棉袄前襟里!粗糙的纸团紧贴着他滚烫的、被冷汗浸湿的胸膛,带来一种诡异的冰凉触感。

那冲在最前、眼看就要抓到信纸的衙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挡一塞弄得一愣,动作僵在半空。税吏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要滴下水来,他死死盯着陈文强鼓囊囊的嘴和还在“艰难”吞咽的样子,又扫过他空无一物的桌面,眼神锐利得像要剥开陈文强的皮肉,看看他怀里到底揣着什么。屋内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炉火微弱的噼啪和陈文强粗重的喘息。

“好,好得很。”税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陈大掌柜,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给我搜!里里外外,掘地三尺!把他身上,也给本官搜干净!”

“啪!” 那张被揉搓得皱巴巴、边缘还沾着几点可疑油渍和煤灰的宣纸,被陈文强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重重拍在四娘面前的琴台上。琴台上摆放的,正是她那架赖以安身立命的古筝。

四娘吓了一跳,指尖下意识地从琴弦上抬起,悬在半空。她抬头看向自己父亲,只见陈文强脸色灰败,嘴唇干裂,一身狼狈的煤灰似乎比昨日更重了几分,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通宵未眠的血丝,闪烁着一种近乎困兽的惊惶和焦灼。他身后,是同样一脸凝重、风尘仆仆赶来的浩然。浩然显然已经知晓了部分情况,清俊的脸上眉头紧锁,对着四娘微微摇头,示意事情极其棘手。

“爹?您这是……” 四娘心头一紧,放下手中的玳瑁义甲。

“快!四丫头!看看这个!用你那个……那个什么谱的法子!”陈文强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手指用力戳着琴台上那张皱纸,“爹这条命,还有咱家这点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全系在这鬼画符上了!那帮穿狗皮的,是冲着这东西来的!他们今天能封我的矿,明天就能要我的脑袋!”

四娘不再多问,立刻拿起那张带着父亲体温和浓重煤灰味的纸。当那十几组怪异扭曲的符号映入眼帘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绝非寻常文字!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繁复的笔画,指尖下的触感冰凉而诡异。当目光扫过纸张一角一个极其微小、形如古琴琴轸调音扳手状的标记时,她呼吸猛地一窒!这标记……她只在幼年随那位脾气古怪的国乐泰斗外公习琴时,在一本早已失传的明代琴谱孤本摹本的附录里,惊鸿一瞥地见过!外公当时神色无比凝重,称其为“减字谱中的密符”,是前朝某些密谍传递绝密消息时,借用古琴减字谱的形制加以极端复杂化改造而成的秘文,非深谙此道且握有特定“密钥”之人,绝难破译!其破解之法,需将每个怪异符号拆解还原为古琴减字谱的指法(如“大九勾四”代表左手大指九徽处按弦,右手勾第四弦),再将这一连串看似混乱的指法序列,按特定的、隐含在标记或首尾符号中的音律规则(如“仲吕均”或“无射调”)重新排列组合,最后才能将这些指法“演奏”成可被理解的文字!

四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父亲的矿坑里?又怎么会引来官府如此凶悍的查封?她猛地抬头,看向父亲和兄长,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爹,哥,这东西……是前朝秘传的‘减字密书’!凶险无比!沾上它的人,十有八九……”

“十有八九不得好死,爹知道!”陈文强粗暴地打断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豁出去的决绝,“可现在已经沾上了!年小刀那狗杂种背后的人,铁定是闻着味儿了!矿封了,人盯着,跑是跑不掉了!现在只有弄明白这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催命符,咱才知道刀会从哪个方向砍过来!才知道有没有一线活路!四丫头,爹知道你打小就灵,跟你外公学过真本事!现在不是怕的时候,是拼命的时候了!”

浩然也上前一步,沉声道:“四妹,顺天府查封矿场的公文我看了,用的是‘私采禁矿’的名目,但措辞含糊,语焉不详,更像是个借口。他们真正要的,恐怕就是这东西。封矿是断爹的根基,逼他慌乱之下露出破绽。我们时间不多,必须尽快破解!”

四娘看着父亲和兄长眼中沉重的信任和孤注一掷的恳求,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但一股更强烈的、保护家人的决心瞬间压倒了它。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取纸笔来!”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再给我一炷香……不,给我半个时辰!任何人不得打扰!” 她不再看父亲和兄长,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眼前这张如同地狱请柬般的皱纸上。她先小心翼翼地辨认那个琴轸状的微小标记,手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虚按着,似乎在感受着某种无形的音律。标记的指向,暗示着破解的“密钥”可能隐藏在某个特定的古琴调式里。

“是‘姑洗调’……”她喃喃自语,指尖划过纸面,开始将那些扭曲的符号,极其缓慢地、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拆解还原。口中念念有词:“‘夕’字头,加‘乚’形挑弦……这是‘挑七’指法……‘勹’形覆手,内藏‘厂’形劈势……这是‘劈五’……‘艹’头双按,连带‘勹’形绰上……这是‘大七注绰上至十’……”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陈文强和浩然如同两尊泥塑,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目光死死锁在四娘飞速移动的指尖和她笔下逐渐增多的、同样令人费解的减字谱指法上。汗水顺着四娘的鬓角滑落,滴在琴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却越来越亮,如同在无尽的黑暗迷宫中捕捉到了唯一的光源。

终于,当四娘将最后一段指法还原并按照“姑洗调”的隐含规则重新排序组合后,她拿起笔,蘸饱了墨,在另一张干净的宣纸上,开始将这些指法“翻译”成文字。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有千斤重:

“……甲字窑藏金未动……丙字窑有异动……看守皆换生面……疑走漏风声……漕运新押之‘铜’已抵通……混于常煤之中……着‘黑石’速查实情……报于‘朱雀’……切切!……煤火可熔金……”

当最后四个字——“煤火可熔金”——从四娘颤抖的唇间念出时,屋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

陈文强如遭雷击,猛地倒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屋顶簌簌落灰。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他懂了!全懂了!为什么他的矿场会被盯上!为什么年小刀背后的人像闻到血腥的鲨鱼!这密信里所谓的“铜”,在这雍正初年风声鹤唳的关口,指的绝不可能是寻常黄铜!那只能是官铸制钱的铜料,是朝廷的命脉!是九重宫阙里那位新君雍正爷,此刻最敏感、最不能容忍他人染指的逆鳞!有人,而且是手眼通天、胆大包天的人,竟敢将盗运的官铜,混入通州码头的常煤之中,试图借这最不起眼的黑色洪流掩人耳目!而他的矿场,他的煤,甚至他无意中挖出的这封密信,都成了这场惊天阴谋里最要命的环节!“煤火可熔金”——这既是隐语,也是赤裸裸的警告!他的煤炉,能熔化的又何止是黄金?那是足以将他全家烧得尸骨无存的滔天烈焰!

浩然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步上前,死死抓住四娘写满译文的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漕运”、“官铜”、“朱雀”、“黑石”这几个字眼,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在曹府幕中耳濡目染,他比父亲更清楚这几个词在当下意味着什么!漕运总督、户部铸钱、粘杆处(“朱雀”极可能是其隐秘代号)、潜伏的密探(“黑石”)……这潭水之深之浑之险,足以吞噬一切!他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骇:“爹!这是……这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祸啊!”

四娘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琴台上,墨汁溅污了琴弦。她看着父兄惨变的脸色,听着兄长口中那“抄家灭族”四个字,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死寂。屋内只剩下三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如同濒死的困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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