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大楼的消防楼梯间，安静，空旷，只有应急灯散发着惨白的光。陆亦可按下接听键，将手机贴在耳边，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靠在冰凉的墙壁上。
“好好。” 听筒里传来陆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命令口吻，那为数不多的、属于父亲的慈爱被压缩在这两个字里，显得格外稀薄和程式化。
陆亦可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如同接到一个普通的工作电话，她用同样不带什么感情色彩、近乎例行公事的语气回应了一声：“爸。”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斟酌措辞。陆洲先是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比如京州的天气，她最近忙不忙，身体怎么样。陆亦可一一简短地回答，语气平淡，像在填写一份枯燥的表格。
最后，陆洲才切入似乎是他真正想说的主题：“你现在在工作吗？”
“在审个人，有什么事吗？”陆亦可直接承认，并反问道，她不喜欢拐弯抹角，尤其是和陆洲。
陆洲的话开始变得有些磕绊，不再像平时在部队里做指示那样流畅果断，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委婉却不得法的别扭：“一一七的案子……你，你想办法退出来吧。反贪局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这个案子……水深的很，牵扯太广。”
这话像一根针，瞬间刺中了陆亦可的某根神经。她向来极其反感别人，尤其是陆洲，以“为你好”的名义来干涉她的工作、她的人生选择。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嘴，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抵触和尖锐：
“水深又怎么了？我有我的工作职责，我的调查权限！怎么，又是您那套‘独善其身’、‘把自己摘干净’的老生常谈吗？是不是所有有风险、有难度的事情，我都要绕着走，才符合您对‘安全’的定义？”
陆洲在电话那头显然被女儿这连珠炮似的、毫不客气的顶撞给噎住了。他本以为自己放下姿态，好好说话，陆亦可再怎么倔强，态度也该缓和些。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一通夹枪带棒的反驳。一股火气也从他心底窜起，声音不自觉地严厉起来，带着长辈被冒犯的威严：
“陆好！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的真相，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是带着血和刺的！我有没有拦着你们办案？有没有阻碍你们追求正义？我没有！但你是我的女儿！你的身份，你站在哪里，你的立场，在很多人眼里，就代表着我的立场！这些道理，你明明就知道，为什么非要往最危险的地方撞？！”
“陆好”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陆亦可刻意尘封的某些记忆闸门，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叛逆。她不想再听这些充满了权衡、算计和“大局观”的说辞，那些她早已厌倦透顶的东西。
“我会服从组织的安排，但不是你的。”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一字一句，清晰地透过电波传过去，“还有，我不叫陆好。”
说完，不等陆洲再有任何反应，她直接按下了挂断键。冰冷的忙音取代了父亲的声音，楼梯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她握着手机，胸口微微起伏，深呼吸了几次，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理顺了因为激动而略显凌乱的发丝和衣领，然后推开防火门，走了出去，脸上重新挂上了属于检察官陆亦可的、冷静自持的面具。
陆亦可推开观察隔间的门，重新走了进去。侯亮平和赵东来正并肩站在单向玻璃前，低声交流着什么，听到动静，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过身来。
侯亮平的目光在陆亦可脸上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冷意和紧绷。他脸上刚才看赵东来笑话的轻松表情瞬间收敛了些，换上了一副带着关切和恰到好处调侃的神情，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哟，我们陆处长这是接了个什么规格的电话啊？这脸色严肃的，跟刚参加完政治局会议似的。怎么，什么人又给你下达什么‘重要指示’了？”
他试图用这种玩笑的方式，冲淡陆亦可身上那股明显不对劲的低气压。
陆亦可不想把私人情绪带入工作，更不想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展露太多。她走到桌边，拿起自己那杯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借此掩饰了一下表情，然后用一种尽量平淡的语气打发道：“没什么，就是老爷子日常发发牢骚而已，嫌我工作太忙，不着家。”
她轻描淡写，将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归结为普通的家长里短。
侯亮平是何等精明的人，自然看得出陆亦可没说实话，但他也懂得适可而止，不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审讯室。赵东来也若有所思地看了陆亦可一眼，随即也转向玻璃，继续关注里面的辨认情况。
与此同时，北京军区政委办公室里，陆洲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握着手机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无奈和挫败感在他胸中翻腾。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当年的事，他心中有愧，这份愧疚像一根刺，多年来一直扎在他心里，让他面对陆亦可时，总有些底气不足，想要弥补，却又不知从何下手，方式也总是笨拙而强硬。可他身处的位置，决定了他不能只考虑女儿的个人意愿和情绪，他要权衡的东西太多，家族的声誉，自身的立场，乃至更复杂的局势……他不能真的任由陆亦可凭着性子，一头扎进那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在原地踱了几步，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陆洲深吸一口气，拿起办公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熟练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汉东省政法委书记办公室，高育良正埋首于一堆文件之中。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来自北京的保密号码，署名——陆洲。
高育良微微怔了一下。陆洲，是他妻子吴惠芬的亲姐夫，陆亦可的父亲。两人虽是连襟，但平时交往并不多。陆洲是行伍出身，从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英雄，性格刚直，爱惜羽毛，很少动用关系为自己或家人谋利，为人也算随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属于典型的“有事说事，无事不扰”，带着点亲戚间难得的清爽和边界感。
高育良按下接听键，脸上自然地浮现出一抹笑容，用带着亲切又不失分寸的称呼作为开场白：“喂？姐夫？”
电话那头，陆洲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语气是军人特有的干脆，但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请求：“育良啊，没打扰你工作吧？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高育良对陆洲这种开门见山的风格很熟悉，虽然不符合官场上惯常的迂回套路，但这种直接反而让他觉得更踏实、更安全。他也没有打官腔，直接了当地回应，语气诚恳：“姐夫，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还是那句话，不犯法、不违背良心和原则的事，你只管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一定尽力给你办成。”
听到高育良的保证，陆洲的语气明显松弛了一些，仿佛卸下了一点担子：“那就先谢谢你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汉东出的那个一一七案，闹得沸沸扬扬，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也知道，这案子背后肯定不简单，牵扯众多，水深得很。”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个父亲的担忧和无奈：“只是……亦可那孩子，你也知道，性子倔，认死理。她现在就在这个案子里，冲在第一线。我……我不想她卷入这些是是非非太深。她毕竟是我唯一的女儿，她的立场，她站在哪里，在很多人眼里，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我的态度。所以……你看能不能……把她从这个案子的中心，稍微……调开一点？哪怕让她去负责别的案子呢？”
高育良静静地听着，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陆洲这是爱女心切，又顾及自身影响，想让陆亦可远离风暴眼。他沉吟了片刻，这件事操作起来并不难，而且于公于私，似乎也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姐夫，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高育良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关心孩子，这是人之常情。你放心吧，这事我来安排。我这就给反贪局那边打个招呼，找个合适的理由，让亦可去负责其他方面的案子，一一七案这边，就先让别人顶上去。”
听到高育良爽快的答应和明确的安排，陆洲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好！育良，那就拜托你了！多谢！”
“自家人，客气什么。”高育良又简单客套了两句，便结束了这次短暂而高效的通话。
放下电话，高育良看着窗外京州的天空，目光深邃。一场围绕着案件、亲情与权力的微妙调整，就在这通不到五分钟的电话里，悄然落定。而身处风暴边缘却浑然不觉的陆亦可，她的工作轨迹，即将因为父亲这通充满担忧的电话，而发生意想不到的偏转。观察隔间里暂时的平静，仿佛只是更大波澜来临前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