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时低沉的嗡鸣。韩鹏刚结束一天的闲逛,带着一身外面世界的喧嚣和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回到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他把自己扔进沙发,闭上眼,试图将脑海中那些关于梧桐道、检察院和老周记汤团的影像驱散。十年边陲生涯,他学会了在战斗间隙迅速恢复体力,却似乎还没学会如何妥善安放这些城市生活重新赋予他的、细腻而复杂的情感皱褶。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一片混沌的浅滩时,一阵急促得近乎暴躁的门铃声响了起来。
“叮咚叮咚叮咚——!”
声音又急又密,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狠狠砸在公寓的静谧上。
韩鹏猛地睁开眼,眉头下意识地蹙起。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林亦行那家伙?不是说好了今天不骚扰他,让他自己“静静”吗?他一边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一边没好气地朝着门口方向喊道:
“马上马上!摁什么摁啊,跟催命似的!” 语气里带着熟稔的、毫不客气的调侃,仿佛门外站着的必然是那个穿着白大褂也遮不住跳脱本性的发小。
他走到门边,也没看猫眼,直接拧开了门锁。
门打开的瞬间,门外的人和他预想中穿着休闲服或者白大褂的林亦行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同样穿着军装常服的年轻人,年纪约莫二十七八,肩章上是两杠一星,少校军衔。身材高挑,眉眼间与韩鹏有五六分相似,但线条更柔和,肤色是常年待在室内的那种白皙,此刻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灿烂到几乎有些晃眼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
不是林亦行,是他弟弟,韩延。
韩鹏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准备“教训”林亦行的状态,一时间没能完全转换过来。
“哥!!” 没等韩鹏完全反应过来,韩延已经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伸出双臂,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充满力量、几乎要把他撞个趔趄的大拥抱,脑袋还在他肩膀上用力蹭了蹭,声音带着点夸张的、黏糊糊的撒娇意味:“想死我了啊我的亲哥!你可算回来了!”
真实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韩鹏因被打扰而产生的那点不快,也暂时驱散了他心底盘踞的阴霾。他抬起手,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拍了拍弟弟的后背,嘴角终于忍不住勾了起来:“多大个人了,还毛毛躁躁的。进来。”
他和韩延的关系,是韩家那潭深水中,难得清澈温暖的一隅。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韩鹏是父亲韩绍功年轻时一段无果恋情的产物,而韩延则是父亲与明媒正娶的妻子周翎所生。然而,这层复杂的血缘和家庭背景,并未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相反,在韩鹏被“放逐”西北的十年里,韩延是他与这个家庭保持联系的最温暖的纽带。
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屋,韩延熟门熟路地踢掉皮鞋,赤着脚就去开放式厨房的冰箱里给自己拿了瓶冰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里是他自己的地盘。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韩鹏看着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看着弟弟因为灌水太急而微微滑动的喉结,心里有些感慨。当年他离开时,韩延还是个半大的少年,如今已是肩扛少校军衔的军官了,时间过得真快。
韩延放下水瓶,用手背抹了把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他看着韩鹏,语气变得有些急促,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恳求:
“哥,那个……妈她喊你回家吃饭。”
“妈”这个字眼像一枚细小的针,轻轻刺了韩鹏一下。他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淡化,最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掺杂着过往痕迹的沉默。他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在面前茶几光滑的木质纹理上,没有立刻回答。
韩延的心提了起来。他太了解他哥和母亲之间那种微妙而僵硬的关系了。他急忙放下水瓶,往前凑了凑,语气急切地替母亲辩解道:“哥,其实……其实妈妈她知道错了!真的!把你一个人送去西北,她心里一直都挺后悔的,特别不好受……”
他观察着韩鹏的脸色,见对方依旧沉默,便一股脑地继续说道:“还有……还有这些年,我给你寄的那些东西……其实,其实都是她准备的!天冷了寄的外套,京州老字号的糕点,还有那些你喜欢的书……都是她亲自去挑,去买的!她就是怕你不肯收,才……才让我说是我寄的!”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韩鹏心底激起了更大的涟漪。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一脸紧张和期待的韩延,脸上那种凝固的严肃却突然像冰层破裂般消散,他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和了然的笑,同时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在韩延肩膀上捶了一下。
“臭小子,” 韩鹏笑骂道,“怎么样,你哥我演技还行吧?真当我傻啊?”
韩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懵了,眨巴着眼睛:“啊?”,随后又突然领悟到,“不是,你早知道了?也是了,我这种人要是能细心成那样,她晚上睡觉都得笑醒,诶……”韩延话里话外都是母亲对自己这个不成气候的小儿子的期许。
韩鹏靠回沙发背,姿态放松了些,眼神飘向窗外京州的万家灯火,语气变得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释然:“那些包裹,一开始我确实以为是你小子弄的。后来,每个月雷打不动,东西都那么合我心意,连尺码、口味都分毫不差……我就知道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质感:“她有她的苦衷和想法。这么些年,她对我……已经够好了,她也确实是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