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傍晚,夕阳的余晖给京州这座繁忙的城市披上了一层暖金色的滤镜。陆亦可开着车,汇入晚高峰略显拥堵的车流,目的地是人民医院。
赵东来那番关于陈海、关于“爱”的尖锐提问,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未曾完全平息。那不仅仅是被看穿的震撼,更是一种潜藏心底多年的秘密被人猝不及防揭开的惊吓。她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用对陈海不离不弃的“深情”形象,成功地欺骗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只有这样,她才能名正言顺地坚守着某种东西,才能让记忆里那个模糊却从未真正淡去的身影,不至于被时光彻底冲刷殆尽。
车子停在医院地下车库,她乘电梯上楼,穿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安静走廊,走向陈海所在的特护病房。刚走到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视窗,她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挺拔身影正站在病床前,微微俯身,专注地看着监护仪器上跳动的数字和曲线,手指不时在记录板上写着什么。
是林亦行。
陆亦可轻轻敲了敲房门。
林亦行闻声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的陆亦可,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个温和而熟稔的微笑,仿佛冬日里的一缕暖阳。“亦可?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他放下记录板,朝着门口走来。
陆亦可推门进去,目光先是在病床上安睡的陈海脸上停留了几秒,他依旧那样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然后她才转向林亦行,语气带着点随意:“下班顺路,过来看看。你呢?林大主任这个点还在查房,够敬业的。”
林亦行,陆亦可。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像是一家人。事实也的确如此。林亦行的母亲陆澄,是陆亦可父亲陆洲的亲妹妹,也就是说,林亦行是陆亦可如假包换的亲表哥。
“刚处理完一个会诊,顺道过来看看陈海的情况。” 林亦行解释道,一边和陆亦可一起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门。
两人并肩走在安静的走廊上,皮鞋和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陈海他……怎么样?” 陆亦可问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生命体征很平稳,但意识层面……还是没有明显改善。” 林亦行的回答专业而客观,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这需要时间和奇迹。”
陆亦可“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一路搭着话,两人走到了林亦行位于心外科的主任办公室。陆亦可毫不客气,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在那张看起来相当舒适的人体工学椅上坐了下去,还顺势转了半圈。
林亦行看着她的举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并不在意。他走到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的纸杯接了杯温水,递到陆亦可面前的桌上,语气带着兄长般的调侃:“我们陆大处长看起来很闲嘛,这才下班多久啊,就跑来医院‘查岗’了?你们检察院现在都这么‘养老’了吗?”
陆亦可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恰到好处。她白了林亦行一眼,反击道:“我闲人一个,比不上林主任日理万机。看你这样子,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怎么样,赏个脸,一块出去垫垫肚子?我请客。”
林亦行确实饥肠辘辘,欣然答应:“行啊,有人请客不去是傻子。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几分钟后,脱掉白大褂、换上休闲夹克的林亦行和陆亦可一起走出了医院。他们没走远,就在医院后面那条热闹的商业街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亮堂的小吃店。这个点店里人不少,弥漫着食物混杂的香气和嘈杂的市井人声。
两人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点了一份鲜肉小笼包和两碗荠菜鲜肉大馄饨。
等待上菜的间隙,林亦行看着对面神色如常的陆亦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话题引回了陈海身上,语气带着劝解,也带着心疼:“亦可,陈海的情况,我刚才也说了,就是个植物人状态。现代医学虽然发达,但大脑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能醒,甚至能不能醒,都是未知数。你……你别总想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这年头,讲究的是‘双向奔赴’,你一个人在这头使劲,耗的是你自己的青春。”
陆亦可正低头用纸巾擦拭着筷子,闻言,头也没抬,不紧不慢地回了一句,声音平静无波:“我乐意。”
这三个字堵得林亦行一时语塞。他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无力感。他是陆亦可和韩鹏那段往事的见证者,亲眼见过他们当年是如何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也亲眼见证了那场无疾而终的分离给陆亦可带来了多大的打击。好不容易,这么多年过去,她似乎又对陈海产生了感情,可命运弄人,陈海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甚至有些不满老天爷,为什么要对他这个表妹如此苛刻,感情路上总是布满荆棘。
热腾腾的馄饨和小笼包被端了上来。白色的雾气氤氲开来,模糊了彼此的表情。
陆亦可明白林亦行本质上是心疼自己。她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吹了吹,然后伸手,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揉了揉林亦行紧皱的眉头,动作带着亲昵的安抚,随即又夹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笼包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
“行了,哥,别皱着脸了,再皱就成‘川’字脸大叔了。” 她语气轻松了些,“我知道你心疼我。放心吧,我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你快尝尝,这小笼包看着不错,‘皮薄馅大十八个褶’,算是这家店的‘顶配’了。”
林亦行看着碟子里那个冒着热气的小笼包,又看看陆亦可笑盈盈却带着不容置疑坚持的脸,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他暗自叹了口气,将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韩鹏回来了”给咽了回去。
既然十年前他们就没能在一起,背后牵扯着那么多家族和利益的考量,如今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徒增烦恼。家里的态度,十年前就已经很明确了,现在难道会改变吗?他不想给陆亦可一个虚幻的希望,然后再眼睁睁看着它破灭。
他不知道的是,陆亦可对陈海的“深情”,很大程度上是她为自己构筑的一个保护壳。而她,也并不知道那个让她意难平了十年的人,已经回到了京州。两人各自怀揣着不为人知的心事,沉默地吃着同一份小笼包,窗外的霓虹灯渐次亮起,照亮了城市的夜晚,却照不亮彼此心底那片隐秘的角落。这顿简单的晚饭,吃的多少有些“食不知味”,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