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美术馆的“科技与人文的共生”展览酒会已过半程,中庭光影流转,人声低语如潮水般起伏。夏诗涵独自坐在展厅东南角的休息区,身下是深灰色绒面沙发,背后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夜色中的城市灯火成了她沉静侧影的流动背景板。
她手中捧着一杯渐温的苹果肉桂茶,目光平和地穿过熙攘人群,落在不远处那对身影上——林薇薇正与两位欧洲策展人交谈,黛青色丝绒长裙在展厅的智能灯光下泛着幽微光泽,而她身侧半步,楚风如一道沉默的剪影,守护的姿态已融入呼吸般自然。
诗涵的唇角轻轻扬起。
这样的场景,她已见证过许多次。从许多年前那个在临江创业、深夜对着财务报表眼眶发红却咬牙不哭的少女,到如今在国际场合从容自若、手握未来科技命脉的商业领袖。林薇薇走过的每一步,她都或近或远地陪伴着。
记忆的碎片悄然浮起。
她想起七年前,林薇薇的倾城国际刚签下第一个跨国订单,却在交付前遭遇核心技术骨干被挖角。那天夜里,薇薇冒着暴雨开车到她的公寓,浑身湿透,却笑着说:“诗涵,我可能真的要破产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拿出毛巾帮她擦头发,煮了一锅姜茶,然后说:“我夏家在瑞士银行有个信托基金,我个人的份额可以随时动用。”
薇薇愣住,眼睛红得像兔子:“我不能……”
“是借,要算利息的。”诗涵打断她,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明天早餐吃什么,“等你翻身了,连本带利还我。现在,先去洗个热水澡,然后我们通宵想办法——我记得你在柏林工业大会认识的那位老教授,他退休前是不是带过几个很厉害的学生?”
那一夜,她们真的熬到天亮。诗涵用她遍布欧洲的艺术人脉,帮薇薇联系到了合适的替补团队。危机渡过后的第三个月,薇薇将借款连同高于市场利率的利息转回她的账户,附言只有两个字:“谢谢。”诗涵看着手机银行的通知,轻笑摇头,将那笔利息捐给了维也纳一家儿童音乐基金会。
她又想起三年前,与李家那场惨烈的商战最焦灼时,林薇薇连续两周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诗涵当时刚结束巴黎巡演,直接飞回临江,没有去公司,而是去了薇薇的公寓。她用备用钥匙开门时,看见薇薇蜷在书房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市场分析报告,眼下乌青浓重。
诗涵悄悄拿走报告,为她盖上毯子,然后走进厨房。两小时后,薇薇被食物的香气唤醒,走到餐厅,看见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还有一张字条:“吃完继续睡,李家的黑料我已让人送到该送的媒体,明天舆论会转向。pS:你该换沙发套了,颜色太沉。”
薇薇握着字条,站在餐桌前沉默了很久。诗涵其实没离开,就躲在客房里,透过门缝看见好友肩膀微微颤抖,最终坐下来,安静地吃完了那顿饭。那是薇薇那半个月来,第一次好好进食。
“夏小姐?”
沉稳的男声将诗涵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抬眼,楚风不知何时已走到沙发旁,手中端着一杯纯净水——他从不饮酒,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绝对的清醒。
“楚风。”诗涵微笑颔首,示意对面的座位,“不陪着薇薇了?”
“她在技术体验区,团队都在,很安全。”楚风坐下,姿势挺拔却不显僵硬,那是经年训练刻入骨髓的仪态。他将水杯放在茶几上,目光落在诗涵脸上,停顿片刻,开口道:“一直想正式谢谢你。”
诗涵轻轻挑眉,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谢我什么?如果是说圣诞晚会的策划,那本就是我分内的工作,我是倾城国际的特别顾问,不是吗?”
“不止晚会。”楚风的语气是一贯的直接,“从薇薇最初在临江创业,到后来与李家争斗,再到现在应对宗家……你一直在她身边。不仅是商业上的助力,更有朋友的支持。圣诞晚会的成功是一方面,平时对雪儿的关照,在公司舆论危机时动用夏家的人脉平事,还有……”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在许多我们无暇顾及的细节上,你的填补。”
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有种奇特的郑重感。楚风不是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他的感谢通常体现在行动上——更严密的安保布控,对夏诗涵行程的额外关注,或是某次危机中一个不经意的、将她护在身后的动作。
但此刻,他选择说出来。
诗涵眼底泛起一丝柔软的波澜,却只是摇摇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展厅里流淌的光影:“薇薇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谁的感谢。”她转过脸,再次望向林薇薇的方向——薇薇正俯身调整一个全息投影的参数,侧脸在变幻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生动,几位年轻艺术家围在她身边,眼神充满敬佩。
“看着她从独自挣扎到今天能站在这里,与全世界最前沿的艺术家平等对话……”诗涵的嗓音愈发轻柔,带着某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欣慰,“我只有高兴。”
她转回头,迎上楚风深邃的目光。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在展厅柔和的光线下,竟显得不那么冷峻了。诗涵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真诚:
“你们平安快乐就好。”
这句话,没有华丽的修饰,没有刻意的煽情,却像一枚温润的卵石投入心湖,漾开层层无声的涟漪。它承载的,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无需言明的深厚情谊,是一个真正关心挚友的人,看到对方终于找到能并肩面对风雨的伴侣时,那种发自内心的释然与祝福。
楚风沉默地看着她。他能从她平静的微笑下,捕捉到那些未曾说出口的付出——夏诗涵为了支持林薇薇,曾多次推迟自己的全球巡演计划;她在欧洲艺术界为“创世纪”项目铺路时,巧妙避开那些与林家宗家或“普罗米修斯之火”有关联的机构;甚至在林雪儿学校遇到小麻烦时,是她以“夏阿姨”的身份出面,用最优雅的方式化解,不让忙碌的薇薇分心。
这些,楚风都知道。“影梭”的情报简报里,夏诗涵的名字总是出现在“可靠盟友”的列表最前端,风险评估始终是“极低”,关联行动标注着“无条件支持”。
“夏家内部,最近有压力吗?”楚风忽然问,话题转得有些突兀,但诗涵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啜了口茶,笑容里多了些了然:“父亲和兄长都是明白人。夏家与林家的联姻传闻本就只是老一辈酒后的笑谈,从未摆上台面。如今看到薇薇的选择和你……”她顿了顿,选了个中性的词,“你的能力,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站队。况且,夏家的根基在艺术与文化产业,与倾城国际在‘创世纪’艺术衍生方向的合作,利益是实实在在的。”
“但林震南可能会施压。”楚风指出,“通过他在文化部的关系,或是某些国际艺术基金会的渠道。”
“那就让他施压好了。”诗涵轻笑,那笑容里忽然透出几分夏家千金与生俱来的傲气,“夏家能在欧洲艺术界立足三代,靠的不是攀附权贵。我们有我们的风骨,也有我们的筹码。父亲昨天刚和卢浮宫学术委员会通完视频会议,敲定了明年秋季的‘东方数字美学’特展,倾城国际是独家技术合作方。”她眨眨眼,“这个消息,下周才会正式公布。”
楚风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赞许的光芒。夏诗涵从来都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她是懂得如何用优雅的方式扞卫阵地的战士。
“另外,”诗涵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我上个月在维也纳,偶然听到一些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的传闻。他们最近似乎在接触东欧的几个实验艺术团体,尤其是那些涉及脑机接口和意识可视化的前沿项目。投入很大,但要求很奇怪——不要作品版权,只要原始实验数据和参与者的神经反馈记录。”
楚风的瞳孔微缩。这与苏云歌笔记中提到的、“灵韵”项目当年试图采集的数据类型高度吻合。“牧星人”和“北极星”背后的势力,显然还在继续他们未竟的“研究”。
“有具体团体名单吗?”
诗涵从随身的手拿包中取出一张对折的便签纸,推到楚风面前:“我能查到的都在上面。用的是隐形墨水,需要紫外线照射才能显影。小心,其中两个团体背后有俄裔寡头的影子,水很深。”
楚风接过,没有立刻查看,而是郑重地收进西装内袋:“谢谢。这很重要。”
“我能做的不多,毕竟夏家的领域主要在古典艺术和现当代架上绘画。”诗涵靠回沙发,语气恢复轻松,“但在这个圈子里,消息总是流传得很快。艺术家们或许不问政治,但对谁在资助什么、目的是什么,有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这时,展厅另一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人同时望去,只见林薇薇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日本当代数字艺术大师森田启,以对技术伦理的深刻思考闻名。他正通过翻译与薇薇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手在空中比划,眼神锐利如刀。
薇薇认真倾听,不时点头,然后从“影梭”终端调出几组数据投影在空中,从容回应。森田启先是皱眉,继而神情渐渐舒展,最后竟露出了笑容,主动向薇薇伸出手。
“看,”诗涵轻声说,“她又征服了一个难缠的人物。森田启是出了名的挑剔,能让他认可,不容易。”
楚风的目光一直锁定在林薇薇身上。他能看到她额角细密的汗珠——与这种级别的大师交锋绝不轻松,也能看到她眼中闪烁的、那种只有在深入专业领域时才会迸发的光芒。那是属于林薇薇自己的战场,而她,永远是那个最耀眼的战士。
“她最近太累了。”楚风忽然说,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创世纪’的安防升级、家族议会的筹备、雪儿的事、还要应对这些社交场合……她已经连续三周每天睡眠不足五小时。”
诗涵转头看他,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心疼。这个发现让她心底泛起暖意——楚风对薇薇的关心,早已超越了职责。
“那你该带她离开一会儿。”诗涵微笑,语气自然得像在建议今晚该吃什么,“酒会还要持续一个多小时,但最重要的环节已经结束了。苏晴的表态是今晚的高潮,接下来无非是些泛泛的交流。薇薇该做的已经做完了。”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促狭:“而且,我刚才听见森田启的翻译说,老先生接下来想邀请薇薇去他的工作室‘深入探讨’,估计没两三个小时结束不了。你不‘救’她,她可就脱不了身了。”
楚风看向她。诗涵举起茶杯,向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去吧。这里有我。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林总临时有紧急技术会议。至于那些媒体和合作伙伴……”她环顾四周,笑容优雅而笃定,“夏家大小姐编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还是不难的。”
楚风沉默了两秒,然后站起身,向她微微颔首:“再次感谢。”
“快去吧。”诗涵摆摆手,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夜色,侧脸在玻璃的倒影中显得温柔而宁静。
楚风穿过人群,走向林薇薇。诗涵没有再看,但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流动——楚风走近时,那些试图靠近薇薇的人群会自然而然地让开一条通道,仿佛某种无形的气场在起作用。
她听见楚风低声对薇薇说了什么,薇薇先是一愣,看向他,随即眼角弯起,对森田启和翻译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老先生似乎有些遗憾,但还是理解地点头。然后,诗涵用余光看见,楚风的手轻轻搭在薇薇腰后,以一种保护而不失礼的姿态,带着她朝展厅侧门走去。
中途有两位媒体人试图上前采访,楚风脚步未停,只是侧身挡了一下,那两人便莫名地止步了。诗涵忍不住轻笑——有些人的威慑力,真的不需要言语。
展厅侧门开合,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外面走廊的暗处。
诗涵独自坐在原地,慢悠悠地喝完杯中最后一口茶。茶已凉透,但肉桂的香气依然萦绕在鼻尖。她拿起手机,给薇薇发了条信息:“森田启这边我来应付,就说你公司有突发技术故障。玩得开心,记得加件外套,外面好像下雪了。”
点击发送后,她将手机放回包里,整理了一下裙摆,站起身,脸上重新挂起那个无懈可击的、夏家千金兼国际艺术家的微笑,朝着森田启的方向走去。步履从容,仪态万方,仿佛刚才那个安静坐在角落、沉浸在回忆与祝福中的女子只是幻影。
而此刻,她的角色是林薇薇最可靠的挚友兼合作伙伴,需要为她扫清最后的社交障碍,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退场理由。
这是她的陪伴方式——在该出现时出现,在该隐身时隐身,在该支撑时毫无保留,在该放手时温柔目送。
展厅里,光影依旧流淌,人声依旧浮动。无人注意到少了两位重要的宾客,除了几个格外敏锐的观察者——比如正在与馆长交谈的苏晴。她瞥见林薇薇和楚风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正走向森田启的夏诗涵,了然一笑,转过头继续自己的对话,只是心中那份“祝福”的分量,又沉实了几分。
窗外,细雪不知何时悄然飘落,在城市的霓虹中纷飞旋转,像一场无声的加冕。
而此刻,在美术馆员工通道的暗处,楚风为林薇薇披上自己提前备好的羊绒大衣,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问:
“累吗?”
林薇薇仰头看他,展厅里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眼底浮起真实的疲惫,却也漾开浅浅的笑意:“有一点。但值得。”
“那就暂时忘记值得,只休息。”楚风说着,推开通往后勤区域的门。门外不是停车场,而是一条僻静的内部巷道,雪花正从窄窄的天空飘落,在地面铺开一层极薄的银白。
林薇薇意外地睁大眼:“我们不回‘蜂巢’?”
“不。”楚风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向巷子另一端隐约的街灯光晕,“今晚,我只想陪你走走。”
林薇薇怔了怔,随即,那笑容如雪夜绽开的花,无声,却璀璨夺目。
她没有问要去哪里,没有想接下来还有什么待办事项,只是任由他牵着,踏入那片飘雪的、安静的、只属于他们的夜色。
而在他们身后,美术馆的璀璨光华逐渐远去,如同一场盛大戏剧缓缓落下的幕布。幕布之后,那些支撑舞台的无名力量——比如某个仍在展厅内优雅周旋的挚友——将继续他们沉默的守护,直到主角再次登场。
但此刻,主角们需要一场幕间休息,在雪与霓虹之间,让那些深埋的情感,在寂静中悄然生长,沉淀,直至坚不可摧。
细雪落在林薇薇的发梢,楚风伸手轻轻拂去。两人十指相扣,走向长街深处,走向那个即将发生的、只属于彼此的“浪漫之夜”。而诗涵的陪伴,如同今夜飘落的雪,无声浸润,悄然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