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的循环风带着金属冷却剂的微腥，吹过莱尔克的后颈。林宇的声音在仪器的低鸣中落下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烫在他的耳膜上。
“四十万？”莱尔克下意识重复，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他指尖的军饷单还没放下，那些单薄的数字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一张张脸——矿场里咳着血的老兵，战壕里啃着霉饼干的列兵，还有黑市上为了一个帝国盾跟他讨价还价的伤兵。四十万，那是整整四十万个这样的人，是被帝国的齿轮碾碎过梦想，却还攥着最后一丝力气的灵魂。
林宇的手指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节奏沉稳，像在敲打着某个古老的誓约。“他们大多是被强征入伍的平民，或是像你一样，看透了贵族糜烂却无力反抗的军官。”他的目光扫过莱尔克紧绷的侧脸，“卫斯理是前帝国参谋部的少校，比你更清楚军队的运作；而你，莱尔克，你流着贵族的血，却在泥沼里滚过——你懂那些战俘的恨，也懂他们对‘秩序’的渴望。”
莱尔克的指节抵在金属桌面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却压不住掌心的热。他想起三年前在黑三角星盗窝，见过一个断了腿的海瑞恩士兵，那人怀里揣着张泛黄的全家福，说自己的儿子才六岁，却要跟着挨饿，因为军饷被长官克扣去买了新的基因改造宠物。那时他只觉得愤怒，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空有蛮力无处使。
可现在，四十万。
这四个字在他胸腔里撞得生疼，像要把积压了半生的郁气都撞出来。他曾以为海瑞恩的腐朽是根深蒂固的顽疾，像首都星地核里的矿脉，挖了千年也挖不尽。可四十万双手，若能握成一个拳头呢？
“说服他们，带领他们。”林宇的声音又近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推翻那个靠压榨血肉苟活的帝国，给海瑞恩人建一个能站直了喘气的新秩序。”
莱尔克猛地抬头，窗外白地星的晨昏线正一点点爬过地平线，把暗红的沙砾染成金红色。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家族藏书室里看到的记载——几万年前，那位被称为“灰袍智者”的老人，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驮兽走遍分裂的海瑞恩行星，用二十年时间，靠着一句句“人不该为血统死”，终结了上千年的内战。那时他只当是神话，觉得那是只有神迹才能做到的事。
可此刻，林宇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一束光劈开了迷雾。
那些战俘不是数字，是和他一样，在帝国的阴影里挣扎过的人。他们恨贵族的奢靡，恨军饷的微薄，恨孩子只能啃合成淀粉——这些恨，若能拧成一股绳，或许真能撬动那腐朽的根。
莱尔克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眼里那点刚亮起的光，像被风点燃的火星，突然窜起了火苗。他想起自己破靴子里的脚趾，想起黑市里老兵的眼泪，想起军饷单上刺眼的数字——原来不是做不到，是没人敢先伸手去推那堵墙。
“我……”他开口时，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会找到卫斯理。”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像两簇跳动的火焰。那不是一时冲动的热血，是积压了半生的不甘，终于找到了出口。灰袍智者能结束内战，他为什么不能试试，让那些和他一样的人，不再为一个腐朽的帝国流血？
林宇看着他眼里重新燃起的壮志，嘴角终于牵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指挥中心的仪器依旧低鸣，窗外的硝烟正在散去，而一颗种子，已经在莱尔克的心里，破土而出。
指挥室的舷窗映着两道渐远的光轨。莱尔克和卫斯理乘坐的“猎隼号”护卫舰正加速脱离白地星轨道，跃迁引擎的蓝光在漆黑的宇宙里拖出长长的尾迹，像一柄即将刺向远方的剑。
林宇站在舷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玻璃。刚才莱尔克转身时眼里那团燃起来的火，卫斯理低头整理数据板时微蹙的眉峰，都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挑了挑，那抹笑意里藏着几分算计，几分笃定——让一个曾被帝国抛弃的贵族，联手一个看透了高层腐朽的军官，去撬动四十万战俘的决心，这步棋，他赌对了。
但这笑意没能维持太久。身后全息星图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他转过身，目光立刻被那片标注着“血色悬臂”的星域攫住。暗紫色的星云背景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正在闪烁，像一群蛰伏的毒虫，其中几个亮得刺眼的红点，正是海瑞恩帝国主力舰队和双子文明的核心堡垒所在。
那抹得意瞬间从眼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的平静。他走到星图前，指尖悬在其中一个红点上方——那里是三小时前爆发激战的“碎星带”，此刻红点的亮度比战前增强了三倍，显然敌方正在增兵。
“报告林指挥官，最新战损统计已出。”副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递过来的光脑屏幕上，数字触目惊心。
林宇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数据，指尖在“蛟龙号母舰”那栏顿了顿。战前三十七艘，如今只剩二十二艘——其中五艘还带着贯穿舰体的焦痕，正在后方维修舱紧急抢修。他想起“啸月号”舰长在通讯里嘶吼的最后一句话，喉结动了动。
“铁颅机甲呢？”他问，声音比刚才沉了些。
“剩余五万一千台。”副官的声音更低了，“大部分是后期补充的量产型，初代定制机……只剩不到三百台了。”
林宇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那些银白机甲在引力弹雨中解体的画面。铁颅机甲是赛普特人的骄傲，每一台都刻着驾驶员的家族徽记，如今那些徽记，多半已化作宇宙尘埃。
再往下看，凤鸣机甲剩余三万，其他类型战舰合计一百九十八万——这个数字看似庞大，却只是战前总数的三分之一。一场正面战场，就打掉了近七成的有生力量。
他揉了揉眉心，指腹按在光脑冰冷的边缘。白地星的胜利，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命令各舰队。”林宇睁开眼时，眼底已不见半分波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立刻启动三号、四号备用军火库，所有封存战舰二十四小时内完成检修，编入主力编队。”
“是！”副官应声，转身去传达命令，指挥室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通讯声。
林宇重新看向星图，指尖重重落在血色悬臂最深处的那个红点上。那里是奎国王的太空行宫，也是海瑞恩帝国最后的根基。莱尔克和卫斯理带着四十万战俘，要走的是一条从内部瓦解的路。
窗外的阳光透过舷窗洒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这场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