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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苑的午后总带着桂花的甜香,阳光透过枝叶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金。张昭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本《南华经》,指尖划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字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院门口那抹玄色身影——安诗妤又来了。

这已是她解毒后的第三日。自从那天在廊下聊过之后,她便像找到了新的消遣,每日午后都会寻个由头过来,有时是拎着壶新酿的梅子酒,有时是带两碟刚出炉的杏仁酥,更多时候只是搬张椅子坐在对面,看他练字,听他读经,偶尔插句嘴,倒也不算扰人。

“今日又不练剑了?”安诗妤走到他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凉茶,目光落在他摊开的宣纸上。那上面是刚写好的《兰亭集序》,字迹飘逸却不失沉稳,比前几日又精进了几分。

“剑是凶器,能不动便不动。”张昭翻过一页书,语气平淡,“倒是七皇女,总往我这静心苑跑,就不怕陛下误会?”

“误会什么?”安诗妤挑眉,指尖敲了敲桌面,“误会我看上你这‘陛下的人’?”她刻意加重了后几个字,带着点戏谑的笑意,“再说,江妤琴整天处理那么多朝政要事,案牍堆得比山还高,哪有时间管我。”

张昭没接话。他知道安诗妤说的是实话。江妤琴这些日子确实来得少了,偶尔过来,也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眼神里的怀念比情意多得多。他像个精致的摆件,供她寄托无处安放的执念,彼此心照不宣。

“说起来,”安诗妤忽然换了个语气,目光落在他握着书卷的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连翻书的动作都透着股清隽,“你倒是真沉得住气。换作宫里其他男子,得了陛下几分青眼,怕是早就围着陛下打转,要么求赏赐,要么争恩宠,哪像你这样,守着这院子就能安安稳稳过日子。”

“赏赐是身外物,恩宠是镜中花。”张昭合上书,抬头看向她,“我爹说过,人活着,得有自己的根,不能像浮萍似的飘着。”他顿了顿,补充道,“这院子虽小,至少能让我站稳脚跟。”

安诗妤被他逗笑了,笑声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你这性子,倒比那些汲汲营营的家伙可爱多了。”她望着他平静的侧脸,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竟有些晃眼。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总在不经意间被他吸引。他不像宫里那些想方设法攀附权贵的男子,也不像那些世家公子般娇纵浮华,他有自己的节奏,冷静得近乎淡漠,却又在谈及陈砚时,眼底会泛起不易察觉的暖意。他待人真诚,哪怕是对她这个曾经下毒胁迫他的人,也从未虚与委蛇。

这样的人,像杯温水,初尝无味,细品却能暖到心底。

“对了,”安诗妤状似随意地拨了拨茶杯里的茶叶,声音轻了些,“你说,要是……我不是七皇女,你不是这宫里的侧夫,咱们会不会不一样?”

张昭看了她一眼,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七皇女想多了。人哪有那么多‘要是’。”

安诗妤咬了咬下唇,忽然抬头,眼神里带着点豁出去的坦荡,嘴角却挂着玩笑般的笑意:“那我换个问法——你会喜欢我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子里的风仿佛都停了。桂花的甜香弥漫在空气中,带着点微妙的凝滞。

张昭愣住了,随即皱了皱眉,语气没有丝毫犹豫:“不会。”

安诗妤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她以为他至少会委婉些,或是找个借口岔开话题,可他偏不,直白得像把钝刀,轻轻割过心口,不疼,却有点空落落的。

“也是。”她很快恢复了常态,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像是在掩饰什么,“我跟你开玩笑呢,看你吓的。”

张昭没接话。他看得出来,她刚才的眼神并非全是玩笑,只是他没必要假装不懂。喜欢这种事,从来容不得含糊,他对安诗妤只有旧识的疏离,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坦诚相告,总比拖着好。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风吹过桂树的沙沙声。安诗妤低头看着杯底的茶叶,忽然觉得这静心苑的午后,竟有些漫长。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轻佻的脚步声,伴随着刻意扬高的语调:“听说静心苑来了位贵客,我倒要瞧瞧,是哪路神仙,能让七皇妹日日惦记。”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湖蓝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已迈着步子走进来。他生得眉清目秀,只是眼角微微上挑,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轻慢。腰间挂着块羊脂玉佩,走起路来晃悠悠的,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

张昭抬头看去,并不认识。

安诗妤却皱起了眉,语气冷了几分:“陈安妤,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陈安妤——三皇子,江妤琴收养的七名“子女”之一,生母曾是镇守北疆的将军,战死后被接入宫中,按例在名字中添了“妤”字,以示皇室收养的身份。他不像安诗妤那般醉心军务,也不像其他皇子皇女专注于朝政,整日里游手好闲,却偏偏对江妤琴存着份不该有的心思,只是这份心思,从来只换来江妤琴的无视。

此刻,陈安妤的目光正落在张昭身上,上下打量着,像在品鉴一件货物。他绕着张昭走了半圈,忽然停下脚步,嘴角勾起抹玩味的笑:“你就是那个从大晋掳来的侧夫?听说陛下很喜欢你这张脸?”

张昭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陈安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索性往前凑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廊下的张昭:“按辈分,你是陛下的侧夫,我得喊你一声‘父君’,可你这出身……啧啧,大晋的亡国之人,说出去都嫌丢人。你说,我要不要对你请安?”

这话里的轻蔑几乎毫不掩饰,像针一样扎人。

安诗妤“嚯”地站起身,腰间的佩剑发出轻响:“陈安妤,说话客气点!”

“哟,七皇妹这是护上了?”陈安妤挑眉,非但不惧,反而笑得更欢了,“怎么,难不成你真看上这小子了?也是,毕竟长得像……”

“闭嘴!”安诗妤厉声打断他,眼神冷得像冰,“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陈安妤似乎有些忌惮她的武力,悻悻地闭了嘴,却还是不甘心地瞪了张昭一眼,那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张昭看得明白,这怨毒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江妤琴对自己的“另眼相看”——哪怕这份相看,不过是因为一张相似的脸。

“我只是来看看,陛下新纳的侧夫究竟长什么样。”陈安妤整理了一下锦袍的褶皱,语气恢复了几分轻佻,“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桌上的书卷和宣纸,嗤笑一声,“怎么,还在学这些酸文假醋?难不成以为读几句书,就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张昭终于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三皇子若是没事,就请回吧。我这院子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你敢赶我走?”陈安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个亡国之人,一个靠脸吃饭的侧夫,也配对我指手画脚?”

“亡国之人也是人,靠脸吃饭也是活。”张昭缓缓站起身,身高竟比陈安妤还高出小半头,目光平视着他,带着种莫名的压迫感,“更何况我大晋还没完全完呢。别忘了,他们的毁灭教训就是高枕无忧,难不成你们要重蹈覆辙?总比某些靠着母辈功绩混吃等死,却连自己身份都拎不清的人强。”

“你!”陈安妤被噎得脸色涨红,手指着张昭,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顺的侧夫,嘴巴竟这么利,不仅敢反驳,还敢暗讽当朝,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陈安妤,”安诗妤往前一步,挡在张昭身前,“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滚。”

陈安妤看着安诗妤腰间的佩剑,又看了看张昭平静无波的脸,终究是怂了。他冷哼一声,撂下句“你们等着”,便灰溜溜地转身走了,连脚步都比来时仓促了几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安诗妤才转过身,看向张昭,语气里带着点意外:“没看出来,你嘴挺厉害。”

“对付疯狗,总不能等着被咬。”张昭重新坐回竹椅上,拿起《南华经》,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多谢七皇女解围。”

“谢什么,他本就欠教训。”安诗妤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却发现茶水已经凉了。她看着张昭专注看书的侧脸,忽然觉得刚才他站起身的那一刻,竟有种说不出的挺拔,像崖边的青松,看着温和,实则有骨。

“陈安妤那人,你别放在心上。”安诗妤轻声道,“他就是嫉妒心强,见不得陛下对谁好,哪怕只是把你当替身。”

“我知道。”张昭翻过一页书,“他恨的不是我,是他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安诗妤愣了愣,随即笑了:“你倒是看得透彻。”她望着院子里飘落的桂花,忽然叹了口气,“这宫里就是这样,看似光鲜,实则处处是泥潭,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所以我才守着这静心苑。”张昭合上书,看向她,“七皇女若是没事,也少往这是非地跑。”

安诗妤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又冒了出来。他总是这样,不远不近,不冷不热,把所有人都挡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可偏偏是这份疏离,让她更想靠近。

“我乐意。”她别过脸,语气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我想在哪待着,就在哪待着。”

张昭没再劝。他知道安诗妤的性子,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青石板上,像一幅安静的画。桂花香愈发浓郁,混着淡淡的墨香,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安诗妤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忽然轻声问:“你真的……对所有人都这么冷淡吗?”

张昭抬眼看她,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我是说,”安诗妤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像耳语,“你对你爹爹,也这样吗?”

张昭沉默了片刻,语气柔和了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是我爹。”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块石头,投入安诗妤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她忽然明白,不是张昭冷淡,只是他的温暖,只给值得的人。而她,显然不在其中。

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安诗妤站起身:“我该走了。”

“嗯。”张昭点头。

安诗妤走到院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张昭已经重新拿起了书,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安静得像幅画。她忽然觉得,或许这样也挺好,至少还能像现在这样,坐在他对面,看他看书,听他说话,哪怕只是朋友。

“明日我带些新出炉的桂花糕来。”她丢下这句话,不等张昭回答,便转身快步走了,像在逃离什么。

张昭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重新低下头看书。可不知怎的,书页上的字明明认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安诗妤那句“你会喜欢我吗”,和她转身时略显仓促的脚步。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书放在桌上。这皇宫,果然不是能安稳躺平的地方。

晚风卷起地上的桂花,落在书页上,像一枚细碎的印章,印在“天地与我并生”的字句旁,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份与世无争的愿望。

张昭拿起昭影剑,指尖拂过漆黑的剑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不管这宫里有多少是非,多少人心,他只要守住自己的本心,守住陈砚的嘱托,平平安安活下去,就够了。

至于其他的,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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