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刚歇，文相府正厅的香案上，已摆好了永宁侯府送来的烫金帖子。张昭站在案前，指尖轻叩着帖子边缘，月白锦袍的袖口垂落，遮住了他微微用力的指节。
“小公子，家主说，这宴您得去。”春桃垂手立在一旁，声音温顺。她如今已出落得愈发端庄，青色的侍女裙衬得身姿纤细，说话时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张昭的眼睛——这是府里的规矩，下人与主子说话，需得守着本分。
张昭“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帖子上“特邀文相府张昭公子”几个字上，眉峰微蹙。自上次城外别院之行后，京城里关于他的传言就没断过，如今这些世家宴席接二连三地递帖子，与其说是“赏光”，不如说是想亲眼瞧瞧这位“十四岁便挤入京城美男榜”的文相府小公子，究竟长了副什么模样。
“家主还说，让洛姑娘随您同去。”春桃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她对那位银发白肤的洛姑娘总有些怵，那人虽不常说话，眼神却冷得像冰，让人不敢靠近。
张昭转头望向窗外，洛倾城正在院中练剑。晨光穿过海棠枝桠，落在她玄色劲装的衣摆上，剑光起落间，带起细碎的风，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她的动作利落得像道影子，银白的长发束成高马尾，随着转身的弧度扬起，露出的侧脸线条冷硬，墨色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
“知道了。”张昭收回目光，将帖子折好塞进袖中，“让她……备好便是。”
三日后，侯府的马车停在文相府门前时，张昭已换好了出门的衣裳。石青色的锦袍，领口绣着暗纹的云纹，腰间系着玉带，长发用支羊脂玉簪束起，鬓角的碎发被春桃细心地捋到耳后。最后戴上那层面纱时，他对着铜镜看了一眼——细纱下，眉眼的轮廓若隐若现，倒比平日多了几分神秘。
“小公子，该走了。”洛倾城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她已换了身便于行动的灰布短打，银白的长发用布带紧紧束着，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截精致的锁骨，腰间的短剑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张昭点头，跟着她往外走。经过垂花门时，正撞见张曦提着裙摆跑过来，绯红的骑装衬得她面若桃花，腰间的银剑随着动作轻响：“弟弟！我等你半天了！”
她的目光在张昭的面纱上停了停，又扫过洛倾城，嘴角的笑意淡了些：“洛姑娘也去？”
“家主的意思。”洛倾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张曦“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只是拉着张昭的手腕往外走：“快走快走，听说侯府的牡丹开得正好，去晚了就看不到最好的那株‘姚黄’了。”
张昭被她拽得脚步踉跄，指尖触到她掌心的温度，带着练剑后的微热。他侧头看她，晨光落在她飞扬的发梢上，鬓边那朵新鲜的红绒花随着动作颤动，像只停在发间的蝴蝶。
侯府的马车宽敞，张昭与张曦相对而坐，洛倾城则坐在外侧的小马扎上，闭目养神。车窗外的喧闹声渐渐清晰，有卖花女的吆喝，有马车驶过石板路的“咯噔”声，还有路人认出文相府马车时的低低议论。
“别理他们。”张曦看出他的不自在，往他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这些人就爱嚼舌根，等会儿到了府里，我带你去后院的暖房，那里的墨兰开得正好，比牡丹清雅多了。”
张昭点头，心里却明白，今日这场宴，怕是清静不了。
马车停在永宁侯府朱漆大门前时，已有不少世家子弟候在那里。看到文相府的马车，人群里泛起一阵小小的骚动，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来，落在张昭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那就是文相府的小公子？”
“瞧着身段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面纱底下长什么样……”
“听说上次在城外，有人见过他真容，说是比画上的仙童还好看呢！”
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得人皮肤发紧。张昭下意识地往洛倾城身边靠了靠，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挡在身后。洛倾城的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往他身前一站，竟像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那些探究的目光仿佛被隔绝在外，连空气都清净了些。
“多谢。”张昭低声道。
洛倾城没回头，只是脚步未停地跟着张曦往里走，声音轻得像风：“分内事。”
侯府的花园果然气派，青石铺就的小径两旁，牡丹开得如火如荼，姚黄魏紫，争奇斗艳，引得不少女眷驻足观赏。张昭跟着张曦往里走，一路上不断有人上前行礼，目光总在他的面纱上打转，连带着看洛倾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那便是文相府的护卫？看着倒不像寻常武人。”
“听说身手极好，前几日在城外，一招就制服了三个刺客呢！”
“你看她那头发，竟是银白色的，莫不是个异族人？”
洛倾城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半步不离地跟在张昭身侧，墨色的瞳孔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张昭能感觉到她紧绷的气场，心里莫名安定了些——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应该也能应付。
正厅里早已摆好了宴席，按品级高低分席而坐。张昭跟着张曦在文相府的席位坐下，刚端起茶杯，就见一位穿着宝蓝色宫装的少女带着侍女走了过来，珠翠环绕，排场极大。
“那是安昌郡主。”张曦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点不赞同，“陛下的侄女，性子最是骄纵，你别理她。”
张昭还没来得及点头，安昌郡主已走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噙着抹倨傲的笑：“你就是文相府那个小公子？”
张昭依着规矩起身行礼，声音清冽如泉：“见过郡主。”
“抬起头来。”安昌郡主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竟径直往他的面纱探来，“都说你长得好看，本郡主倒要瞧瞧，是真有几分姿色，还是被那些俗人吹出来的。”
指尖带着熏香的气息，眼看就要触到面纱。张昭眉头微蹙，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手。
安昌郡主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怎么？不敢让本郡主看？莫非是长得见不得人，故意用面纱遮羞？”
这话一出，周围的喧闹声顿时停了，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张曦刚要起身理论，却见一道灰影闪过，洛倾城已挡在张昭身前，玄色短打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墨色的瞳孔冷冷地盯着安昌郡主，没有丝毫温度。
“你是什么人？敢拦本郡主？”安昌郡主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却依旧端着架子，声音尖锐了几分。
洛倾城没说话，只是将手按在剑柄上，指节泛白。那瞬间散发出的杀气，像寒冬的风，刮得人皮肤生疼。周围的女眷下意识地后退，连开得最盛的牡丹，都仿佛蔫了几分。
“郡主息怒。”永宁侯夫人慌忙从主位上走下来，手里还捏着块帕子，笑得一脸讨好，“这是文相府的护卫，不懂规矩，您别跟她计较。昭公子身子弱，怕是经不起吓，要不……臣妾陪您去那边看看‘二乔’？那株双色牡丹，可是稀罕物呢！”
安昌郡主看着洛倾城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心里莫名发怵。她知道文相府的厉害，若是真闹起来，自己未必占得到便宜，只能冷哼一声，甩开侯夫人的手：“无趣。”转身带着侍女悻悻地走了。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张昭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竟有些发凉。他看向洛倾城，她已收回手，重新站回他身后，仿佛刚才那个气场骇人的护卫不是她。
“多谢。”张昭再次道谢，声音里带着真诚。
洛倾城侧头看他，墨色的瞳孔里依旧没什么情绪，却淡淡“嗯”了一声。
张曦走过来，拍了拍张昭的胳膊，语气带着后怕：“吓死我了，那安昌郡主最是记仇，以后见到她可得躲远点。”她又看了洛倾城一眼，眼神复杂，“刚才……多谢你了。”
洛倾城没回应，只是目光扫过人群，像在戒备什么。
宴席开后，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张昭没什么胃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银簪挑着碟子里的莲子羹。他能感觉到，安昌郡主虽没再过来，目光却时不时地扫过来，带着怨毒的意味。
“我去趟净手房。”张昭放下银簪，对张曦和洛倾城说。
“我陪你去。”洛倾城立刻起身。
张昭刚要拒绝，就被张曦按住手：“让洛姑娘陪你去吧，这侯府的路绕，别迷路了。”
穿过抄手游廊时，暮色已渐渐沉了下来，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映着青砖地，影影绰绰。张昭走得慢，洛倾城就跟在他身后半步远，脚步声轻得像猫。
“你好像……很不喜欢热闹？”张昭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洛倾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没什么起伏：“吵。”
张昭笑了笑，觉得她倒是直白。他想起这几年相处的日子，洛倾城除了必要的“传功”，几乎从不出门，总是待在院子里打坐，像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像。
“前面就是了。”张昭指着不远处的月亮门，“我自己进去就行，你在这儿等我。”
洛倾城没动，只是目光扫过月亮门后的阴影：“我在这儿等你。”
张昭没再坚持，转身走了进去。净手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铜盆里的水泛着涟漪。他刚洗好手，就听到外面传来争执声，像是洛倾城的声音，还有个尖利的女声，带着哭腔。
他心里一紧，快步走出去，就见安昌郡主带着几个侍女拦在洛倾城面前，其中一个侍女正捂着脸哭，安昌郡主则指着洛倾城的鼻子骂道：“你敢打本郡主的人？好大的胆子！”
洛倾城站在那里，玄色短打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墨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她想偷东西。”
“你胡说！”安昌郡主尖叫，“小翠只是想看看你的发带，你就动手打人！我看你是活腻了！”
张昭这才注意到，洛倾城束发的布带松了些，而那个叫小翠的侍女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他心里瞬间明白了——怕是这侍女见洛倾城的发带材质特别（那是用灵气浸润过的天蚕丝），想偷偷扯下来，被洛倾城发现了。
“郡主怕是误会了。”张昭走上前，挡在洛倾城身前，声音平静，“洛姑娘性子直，若是有得罪的地方，我替她向郡主赔罪。只是府里的规矩，护卫的私物，旁人是碰不得的，还请郡主海涵。”
安昌郡主见张昭护着洛倾城，心里更气了，刚想发作，却见洛倾城突然动了。她的动作快得像道影子，只听“啪”的一声，小翠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竟是一小截银白色的发丝——想来是刚才拉扯时拽下来的。
洛倾城弯腰捡起那截发丝，动作轻柔得不像她，然后抬头看向安昌郡主，墨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情绪，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再碰，断手。”
那两个字像淬了冰，砸得安昌郡主浑身一颤，竟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洛倾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根本不是护卫，而是来自地狱的修罗，再闹下去，自己怕是讨不到好。
“我们走！”安昌郡主狠狠瞪了张昭一眼，带着侍女落荒而逃。
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张昭才松了口气，转身看向洛倾城：“你没事吧？”
洛倾城将那截发丝小心翼翼地收好，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珍视，然后摇了摇头：“没事。”
“刚才谢谢你。”张昭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总是冷冰冰的人，其实也不是那么难相处。至少，她会护着他，哪怕只是出于“护卫”的职责。
洛倾城没说话，只是往回走，脚步依旧沉稳。灯笼光落在她银白的发梢上，泛着清冷的光，像落了层霜。
回到宴席时，歌舞已近尾声。张岚派来的管事正在门口等他们，见他们回来，连忙上前：“小公子，家主让人来传话，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府了。”
张昭点头，正好乐得清静。张曦听说要走，也没多留，只是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下次休沐，我们还去别院放风筝，我新做了个凤凰形状的，肯定比上次的蝴蝶飞得高。”
“好。”张昭笑着应下。
马车驶离侯府时，张昭掀开帘子往后看，只见永宁侯府的灯火渐渐远去，像坠落在地上的星子。洛倾城依旧坐在小马扎上，闭目养神，银白的发梢在车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今天……多谢了。”张昭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洛倾城的睫毛颤了颤，没睁眼，也没说话，只是车厢里的气氛，似乎比来时柔和了些。
回到文相府时，夜已深了。张昭站在院门口，看着洛倾城的身影消失在隔壁院子，月光洒在他的面纱上，映出细纱下清俊的轮廓。他摸了摸袖中那截被洛倾城收好的发丝——原来，这个冷冰冰的人，也有在意的东西。
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张昭知道，今日这场宴，不过是个开始。往后的路，怕是会越来越热闹，也越来越难走。
但还好，身边有这样一道影子，沉默地跟着，替他挡去些风雨。
他转身回房，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书案上，照亮了摊开的《礼记》。张昭坐下，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留下清晰的墨痕。
无论外面有多少风波，他该做的事，依旧要做。毕竟，在这个世界立足，靠的从来不是容貌，也不是旁人的庇护，而是自己。
只是，落笔时，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挡在洛倾城身前时，那份莫名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