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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长江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骤然沸腾起来,战争的阴云以前所未有的浓度聚集在京口以西的江段。

京口水寨,旌旗招展,人喊马嘶,前所未有的喧闹。数百艘大小舰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江面与港湾,正在进行出征前最后、也是最具欺骗性的准备。这支庞大的“西征”舰队,阵容堪称豪华,其中既有缴获自江东的旧式楼船,以其庞大的体型撑场面;也有新下水的“华夏”级艨艟,以其锐利的外观彰显实力;更有大量经过匆忙改装、悬挂魏军旗帜的民用漕船和渔船,它们吃水浅,行动不够灵便,却能在远观时营造出数量惊人的假象。远远望去,帆樯如林,舳舻相接,几乎遮蔽了整个江面,气势极为骇人。

这支舰队被赋予了极其明确且唯一的任务——不惜一切代价,营造出玄甲军主力意图自上游采石矶一线强渡长江的假象,将江东的所有注意力,都牢牢吸引到西线。

清晨,江雾尚未完全散去,震天的战鼓声和低沉悠长的号角声便已划破了京口的宁静,宣告着这场大戏的开场。舰队开始依次启航,逆流而上。为首的是数十艘体型最为庞大、装饰也最为醒目的楼船,船头包裹着狰狞的铁锥,甲板上兵戈林立,士卒的身影来回跑动,玄色魏字大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极具视觉冲击力。紧随其后的艨艟战舰,则如同忠诚的护卫舰,在船队两侧游弋警戒,做出清扫航道、驱逐窥探的姿态。而那些充数的民船,则混杂在队伍之中,船上立满了身着魏军号服的草人,远望与真人无异,船上仅留少量士兵负责操控和制造动静。

舰队行进间,刻意保持着浩大的声势和缓慢的速度。白天,鼓号齐鸣,士卒在甲板上进行着看似紧张的操练,喊杀声震天动地,刀光闪烁。夜间,则灯火通明,尤其是那些作为门面的楼船和艨艟,船舷两侧挂满了灯笼火把,将一段江面映照得如同白昼,远远就能望见,仿佛生怕对岸的哨探看不见这支“庞大”的舰队。沿途但凡遇到江东的巡逻小船或沿岸哨所,魏军舰队便会立刻摆出攻击姿态,发射弩箭进行驱赶,甚至派出快艇进行短距离“追击”,做出清扫侧翼、排除干扰、为大军开辟通道的姿态。

舰队航行速度并不快,每日仅行进数十里,显得“谨慎”而“稳重”。每到一处江面相对开阔、历史上曾作为渡口或利于登陆的地点,舰队便会暂停下来,派出小股部队乘舢板靠岸,士兵们手持标尺、罗盘、图板,在岸边指指点点,测量水深,绘制草图,俨然一副为大军登陆做细致准备的架势。这些动作,都被对岸或江中潜伏的江东细作,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

与此同时,一场无形的、更为阴险的信息战也在王猛的掌控下高效运转起来。几名精心挑选的、看似惊慌失措的“逃兵”(实为心智坚定、演技精湛的死士),在被江东巡逻队“侥幸捕获”后,面对“严刑拷打”,终于“吐露”了“价值连城”的军情:

陛下……陛下已决意,主力西移,于采石矶与桓温大将军决一死战!

说是要效仿……效仿韩信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一举定乾坤!

慕容翰将军为前锋,陛下……陛下亦将随后亲临前线督战!士气高昂,志在必得!

这些真假掺半、细节丰富、极具煽动性的消息,通过不同渠道,陆续汇集到建康和采石矶的江东守军将领耳中,如同水滴石穿,不断侵蚀着他们的判断。

更有甚者,一些活跃在建康城内的地下细作,开始在士族聚集的酒楼、茶肆、乃至妓馆中,有意无意地散播着令人不安的流言:

听说西线才是主攻啊!京口那边是幌子!魏虏这次是铁了心要从采石矶打开缺口!

采石矶若失,建康门户洞开,当年曹孟德百万大军未能如愿,如今……”

桓大将军已连夜调集重兵西援,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建康城内也得早做准备啊……”

流言如同瘟疫,在人心惶惶的建康城内迅速蔓延,加剧了紧张气氛,也无形中引导着舆论,使得“西线主攻”的判断似乎成了不言自明的事实。

采石矶,江东水军西线大营。

主帅桓温连日来接到了无数份紧急军情,内容惊人地一致。斥候回报,魏军舰队规模空前,兵锋直指采石矶,绝非佯动;沿江哨所纷纷告急,称遭遇魏军强力清剿,损失不小;甚至还有“降卒”口供,细节详实,指向魏军的主攻方向就在西线,连冉闵都可能亲至。

帅帐内,将领们争论不休,但主调已然偏向西线。

大将军,魏军此番声势浩大,目标明确,绝非虚张声势!采石矶危矣!当速调重兵布防,迟则生变!

不然!冉闵狡诈,王猛多谋,安知此非疑兵之计?若我军主力西调,其自京口正面乘虚渡江,如之奈何?

京口江面宽阔,水文复杂,不利大规模强渡。且我军在京口亦有重兵布防,岂是易与?观魏军动向,其主力战舰,尤其那些新式艨艟,尽在西行队伍之中,京口方向反而沉寂多日,未见大规模集结,此乃明证!西线方是真正战场!

桓温站在巨大的江防图前,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手指反复摩挲着地图上“采石矶”的位置,那里已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他熟读兵书,自然知道此地的重要性。当年曹魏与孙吴在此多次交锋,采石矶的得失,往往关系到整个战局的走向。魏军选择此地作为突破口,从战术上看,并非没有道理,甚至是高明之举——一旦突破,便可顺流直逼建康,威胁更大。

而且,接连不断、相互印证的情报,似乎都在指向这一点。魏军的行动太逼真了,那庞大的舰队(他收到的报告夸大了民船数量),那细致的侦察,那清扫航道的决心……尤其是“冉闵亲征”和“破釜沉舟”的传言,更是极具煽动性和说服力。冉闵出身行伍,性格刚烈,喜好行险,做出这种决定,完全符合其性格。

慕容恪那边有何消息?桓温忽然问道,声音有些干涩。他之前已接到慕容恪派人冒险送来的密信,称其不满冉闵猜忌、王猛排挤,麾下辽东旧部亦受打压,欲寻机归顺江东,并愿献上魏军西进部队的详细布防图以为进身之阶。

回大将军,慕容恪密使称,其部已被编入西征序列,不日将抵达采石矶附近水域。届时,他可阵前倒戈,以为内应,共破魏军。”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桓温心中那原本就摇摆不定的天平。如果连慕容恪这样的魏军核心将领、素有威名的名将都确认西线是主攻方向,并且愿意作为内应,那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若能在此聚歼魏军主力,甚至擒杀冉闵,那么……

传令!桓温终于下定决心,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建康禁军左卫,即刻拔营,登船驰援采石矶!京口方向,除必要守军外,再抽调两万水陆精锐,火速西进!命沿线诸军,严加戒备,多派斥候,务必将来犯之敌,阻于采石矶之外!此战,关系我江东存亡,望诸君用命!”

大将军三思啊!仍有谨慎的将领试图做最后的劝阻,“京口兵力本就不算雄厚,江面宽阔,防线漫长,再行抽调,万一北军狡诈,主力仍在京口,如之奈何?”

没有万一!桓温断然打断,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魏军主力已西进,迹象确凿!京口空虚,何来威胁?此战关键,在于西线!只要能守住采石矶,挫败冉闵主力,则江东危局自解!建康自然无恙!执行命令!”

命令迅速下达。建康城内,原本守卫宫禁、最为精锐的禁军左卫开始调动,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打破了都城的宁静,他们登上战舰,逆流西去。京口对岸的江东大营,更是人喊马嘶,大量的战舰和运输船载着士兵和物资,升起风帆,划动船桨,如同搬家的蚁群,浩浩荡荡地逆流而上,向着采石矶方向汇聚。

江面上,魏军的“西征”舰队,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行进着,旌旗招展,鼓声隆隆,仿佛一头刻意展示着獠牙、吸引着所有注意力的巨兽,成功地将江东的全部目光和主要力量,都吸引到了西线。而在看似平静的京口方向,表面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真正的杀机,正在悄然孕育,磨砺着最终的锋芒。鱼儿,正向着那精心布置、充满了诱惑的钓饵,缓缓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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