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悄然滑入九月,北地的天空积聚起了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和草木等待甘霖的焦渴。持续了数月的干旱与炎热,似乎终于到了强弩之末。
新政的推行,在经历了初期的混乱、暗中的阻力以及卢玦转变所带来的积极影响后,开始真正展现出其强大的生命力。那不仅仅是一道道冰冷的政令,更是如同这即将到来的秋雨一般,细细密密地渗透到幽州社会的肌理之中,试图滋润每一寸干涸的土地,化解每一块坚硬的冰封。
九月初三,第一场像样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雨丝开始时细密而轻柔,敲打在屋瓦、树叶和焦渴的土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很快就变得绵密起来,在地上汇成涓涓细流。
就在这雨幕之中,冉闵拒绝了侍卫撑起的华盖,只披着一件普通的蓑衣,骑着马,亲自前往桑干河新渠的开凿工地巡视。
工地规模宏大,数万民夫如同蚂蚁般,在泥泞中忙碌着。令人动容的是,这其中,已然难以清晰地分辨出胡汉的界限。穿着汉人短褐的农夫,和穿着胡人皮袍的牧民,混杂在一起,挥动着同样的锄头、铁锹,喊着相似的号子,为了同一个引水灌溉的目标而奋斗。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他们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泥土沾满了他们的裤腿和衣襟,却掩不住那逐渐变得融洽的氛围。
在一个坡度较陡的渠段,一个年轻的鲜卑少年,因为脚下沾满泥泞的草鞋打滑,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在泥水之中。就在他惊呼出声的瞬间,旁边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伸了过来,一把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稳稳扶住。
少年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拉住他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的汉人老石匠。那老匠人瞪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后生仔,脚下稳当点!这泥浆滑得很!”语气虽带着责备,那眼神里却并无恶意,反而有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关照。
鲜卑少年愣了愣,随即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腼腆却真诚的笑容,用生硬的汉语说道:“谢……谢谢老丈!”
老石匠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只是指了指旁边堆放的条石,示意他继续干活。两人相视一笑,又各自埋首于忙碌之中。这短暂的交集,在这宏大的工地上微不足道,却如同雨滴汇入溪流,是构成和谐图景的一部分。
“陛下您看那边。”跟在冉闵身侧的张举,指着工地不远处一片临时搭建的草棚区。
雨幕中,可以看到数十名身着素白色箭衣、书生模样的人,正在那些草棚下,对着聚集在一起的孩童们讲授着什么。那是幸存下来的白衣营太学生们。他们在战斗间隙,主动承担起了教化之责,利用工休时间,在工地旁开设了临时的学堂。
草棚简陋,甚至有些漏雨,但里面却挤满了胡汉孩童。他们有的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有的干脆就坐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小脸上满是好奇与专注。这些孩子,年龄不一,服饰各异,发型也不同,此刻却挤作一团,仰着头,跟着台上的“先生”朗声诵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稚嫩的童声汇聚在一起,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洗涤心灵的力量。
读了几遍后,一个梳着鲜卑小辫、眼睛大大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举起了手,用带着胡腔的汉语小声问道:“先生……‘天地玄黄’……用我们的话……怎么说呀?”
授课的那个年轻太学生显然被问住了,他并非北地出身,对鲜卑语并不精通。他愣了愣,看着台下那些同样带着疑惑目光的胡人孩童,又看了看窗外连绵的雨丝和远处胡汉民夫共同劳作的场景,忽然福至心灵,脸上露出了温和而了然的笑容。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孩子们平行,用手指了指草棚外的天空,又指了指脚下的大地,尽量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看,我们头顶的天空,你们草原上的天空,是不是一样的广阔?我们脚下的大地,无论是长庄稼的田地,还是长牧草的草原,是不是都连接在一起?”
他环视着所有孩童,声音清晰而坚定:“所以,‘天地玄黄’告诉我们,不论我们来自草原还是中原,说着什么样的话,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脚踏着同一片大地。我们是一家人。”
那鲜卑小女孩似懂非懂,但看着“先生”温暖的笑容,看着周围汉人小伙伴友好的目光,她也甜甜地笑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其他胡人孩童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拘谨和陌生感消融了不少。
草棚外,雨依旧在下。冉闵勒马立于雨中,蓑衣的边缘不断滴落着水珠。他静静地听着那朗朗的读书声,听着那太学生充满智慧的回答,看着工地上胡汉民夫协力劳作的景象,久久不语。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这雨幕,看清这片土地未来的模样。这一刻,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水利工程的进展,更是一种新的认同、一种新的共同体正在艰难而顽强地孕育。
李农侍立在侧,低声道:“陛下,雨中寒凉,是否……”
冉闵抬手,制止了他的话。他依旧望着那片草棚,望着那宏大的工地,目光深邃。
良久,他才缓缓勒转马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李农道:
“拟旨。”
李农立刻肃容,从随身的革囊中取出纸笔。
“其一,于幽州各主要城池,设立互市监,专司管理胡汉贸易往来。凡在我大魏境内行商之胡汉商贾,课税同等,律法同护,不得歧视,亦不得偏袒。”
“其二,于州治范阳,设‘通译馆’。遴选通晓胡汉双语、熟知胡汉风俗、品行端正者为译官。其责,一在沟通胡汉,化解纠纷;二在翻译胡汉经典、律法、农书,促进交融;三在培养通译人才,分派各郡县,以为长久之计。”
李农笔走龙蛇,迅速记录着,心中暗暗赞叹。陛下此举,不仅仅是推行新政,更是在从根本上着手,搭建胡汉之间沟通的桥梁,试图从文化、经济、法律多个层面,将这片土地上的不同族群,真正糅合到一个共同的“大魏子民”的身份认同之下。这比单纯的军事征服和土地分配,更需要远见和耐心。
雨,依旧在下,滋润着干涸的土地,也仿佛在洗涤着往日的仇恨与隔阂。
到九月末,幽州新政已然初见成效。据各郡县统计,新开垦的荒地已超过四十万亩,虽然大多尚未播种,但希望已然埋下。修复和新开凿的渠堰总长超过二百里,如同人体的血管,开始为这片土地输送生命的活水。
而最让人惊叹和感动的变化,发生在范阳城西。那里原本是一片因战乱而荒废的村落旧址,在新政的吸引和胡汉民众自发的融合下,竟然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胡汉杂居的村落。
汉人带来了农耕技术和建造房屋的技艺,胡人则带来了畜牧经验和一些草原的特产。他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汉人的孩童教胡人的孩童认汉字,胡人的少年则教汉人的伙伴骑马。村里共同开挖了一口深井,修建了公共的谷场和磨坊。傍晚时分,炊烟袅袅升起,汉家的面香与胡人的奶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和谐的生活气息。
人们给这个自发形成、充满希望的新村落,取了一个寓意深远的名字——“同尘里”。
取意“和光同尘”,无论来自何方,有何过往,如今皆在这红尘俗世中,共同生活,共同建设新的家园。
同尘里的出现,像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一个由底层民众用最朴实的行动创造出的、关于融合与希望的样本。它无声地证明着,冉闵所推行的新政,并非空中楼阁,只要给予合适的土壤和引导,仇恨的冰雪终将消融,新生的种子自有其破土而出的顽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