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在邺城上空回荡,整座城市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李农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匈奴马,从城西大营的侧门悄然驶出。马蹄上包裹着厚麻布,奔跑时几乎不发出声响。两名身着深色劲装、脸蒙黑布的死士亲卫紧随其后,手持长矛,眼神锐利如鹰。
李农轻勒缰绳,让坐骑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步调。他目光如炬,扫过街道两侧的每一个阴影。赵安临行前的警告言犹在耳——周威在回程时发现至少有三拨人在暗中盯梢,其中一拨人佩戴着石会亲兵特有的狼头腰牌。
“将军,前方有巡骑!”左侧亲卫压低声音示警。李农抬眼望去,只见一队约莫十五人的羯族骑兵正从永平街拐角处转出。他立即打了个手势,三人牵着坐骑迅速躲进旁边一条窄巷的废弃柴房内。
柴房里堆满发霉的草料,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李农屏息凝神,透过门缝观察。那队巡骑缓缓经过,为首的将领手持羊皮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直到马蹄声渐行渐远,李农才长舒一口气。
越靠近将军府,李农的心情越是凝重。果然,在距离目的地两条街的老槐树下,他发现两个黑衣人正倚树而立,目光始终锁定在将军府方向。
“是石会的暗哨。”李农低语,眼中寒光一闪,“你们在此接应,我去解决。”
他从靴筒中抽出一柄淬毒的匕首,整理了一下衣衫,扮作醉汉模样,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两个暗哨。
“站住!干什么的?”持弓的暗哨厉声喝问,手已按在刀柄上。
李农佯装惊慌,操着浓重的并州口音回道:“两位军爷,小的是永和坊的酒保,掌柜的让去给客人送酒……”说着从怀中掏出几枚五铢钱递上。
两个暗哨对视一眼,正要伸手接钱,李农突然暴起!左手捂住持弓者的口鼻,右手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其咽喉。另一人刚要拔刀,李农一个转身,匕首已没入其心口。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
李农迅速将尸体拖进暗处掩盖。这时他才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袖口内绣着段部鲜卑的狼头图腾——石会果然已经与鲜卑人勾结。
“走!”李农翻身上马,三人加快速度向将军府疾驰。
将军府后门虚掩着,周威正在门内等候。见到李农,他立即迎上前来:“李将军,一切准备就绪。”
李农注意到府内的灯笼都蒙着黑布,光线昏暗,巡逻的亲兵个个眼神锐利,配备着军中罕见的连弩。二人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书房后的一个小院。周威移开树下的石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冉将军已在密室等候。”
李农顺着石阶而下,发现这条密道竟是利用废弃的地下排水道改建而成。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青石门,推开时悄无声息。
密室内,冉闵正对着一幅巨大的邺城布防图沉思。见到李农,他立即起身相迎:“李将军深夜冒险前来,辛苦了。”
“冉将军相召,岂敢不来。”李农还礼,目光随即被墙上的布防图吸引。
两人落座后,李农直入主题:“宫中的情况如何?”
冉闵神色凝重:“昨日太医署传出消息,石虎已经五日水米未进,恐怕就在这三五日内。石遵已经控制了十二卫兵马,连宫门的钥匙都换成了他的人。”他顿了顿,指向布防图上的一处标记,“更棘手的是,他把段部鲜卑的三千骑兵也调到了城外。”
李农倒吸一口凉气:“鲜卑人也掺和进来了?”
“正是。”冉闵从案几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今早从枋头送来的,石遵许诺割让幽州三郡,换取段部支持。”
李农沉吟片刻:“既然如此,冉将军有何打算?”
冉闵目光如炬:“合则生,分则死。如今石遵势大,若我们各自为战,必被逐个击破。唯有联合所有汉人将领,方有一线生机。”
“但城西大营尚有五千羯兵…”
“此事易耳。”冉闵取出一卷竹简,“这些是石遵安插在将军麾下的羯将罪证。只要时机成熟,便可名正言顺清除这些眼线。”
李农翻阅竹简,越看越是心惊。上面不仅详细记录了每个羯将的罪行,连他们收受贿赂、欺压百姓的具体时间地点都一清二楚。
“至于兵力不足之虑,”冉闵继续道,“我已联络张贺度、段勤等将领,他们虽未明确表态,但都对石遵的暴政不满。只要我们率先举事,他们必会响应。”
李农沉思良久,突然起身:“既然如此,李某愿与将军共举大义!”
两人的手紧紧相握,这一刻,他们不仅是为个人命运,更是为天下汉人的前途立下誓约。
就在这时,密室外突然传来三急三缓的叩门声。周威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将军,石会率领两百亲兵正朝府邸而来,说是奉旨搜查叛逆!”
冉闵与李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然。
“来得正好。”冉闵冷笑,“就让石会的人头,作为我们结盟的第一份献礼。”他快步走到墙角,取下一张暗沉乌光的长弓和一个犀皮箭袋,“李将军,你带领亲卫埋伏于两侧廊庑。我假意请他鉴赏此弓,待他近前,我便一箭了结他!”
李农重重点头,眼中杀机毕露:“此獠凶残成性,雍州活埋三百汉民的血债,今日正好讨还!”
前厅之内,石会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之上,脸上那道狰狞刀疤在烛光下更显可怖。他身着炫耀式的鎏金明光铠,胸前镶嵌的红宝石流光溢彩,与周围肃杀的环境格格不入。
“冉闵那厮,磨磨蹭蹭,莫非真在搞什么鬼?”他不耐烦地对亲兵队长低语,手按在镶嵌绿松石的弯刀柄上。
就在这时,前厅通往内室的门被推开,冉闵率先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笑容。李农紧随其后,面色冷峻如冰。
“石将军大驾光临,深夜到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冉闵拱手道。
石会抬起头,用充满猜忌与残忍的眼睛打量着二人,嘴角勾起讥讽的冷笑:“冉将军倒是好定力!如今邺城内外流言四起,你居然还能安然高卧?”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李农,“还有李将军,你不在城西大营待着,夤夜到此,所为何事?”
李农脸色一沉:“石将军此言何意?我与冉将军乃是故交,探讨兵法武艺,何来‘图谋不轨’之说?”
“探讨兵法?”石会嗤笑一声,猛地站起,几步走到二人面前逼视,“需要躲在密室里吗?李将军,你真当我石会是三岁孩童?!”他脸上的横肉抖动,“有人密报,你二人暗中联络汉将,欲行大逆不道之事!可有此事?!”
冉闵脸上的笑容收敛,语气森然:“石将军,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你方才所言,皆是毫无根据的诛心之论!”
“陛下?哼!”石会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帛书,狠狠摔在案几上,“这是彭城王殿下亲笔手书,加盖王府与大将军印!‘查冉闵、李农,私通汉将,意图不轨。着石会前往查探,若情形属实,可先斩后奏!’如何?现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冉闵拾起帛书,目光扫过上面的文字和鲜红的印玺,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彻底烟消云散。
“石会!你这构陷忠良的国贼!安敢如此猖狂!”李农再也无法抑制胸中怒火,猛地踏前一步,“沧啷”一声,“保汉”剑骤然出鞘,剑尖直指石会!
石会见李农竟敢拔剑,不怒反喜,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好!李农!你终于图穷匕见了!这不是谋反是什么?!”他腰间的弯刀也应声出鞘,朝着身后亲兵发出咆哮:“给我上!将这两个反贼乱刀砍死!”
“杀——!”石会的亲兵如同决堤洪水,猛冲过来!
“护卫主公!”周威在外围发出怒吼。埋伏在廊庑、屏风后的冉府亲卫瞬间杀出,与石会亲兵猛烈撞击在一起!
刹那间,前厅沦为血肉横飞的战场!刀剑撞击声、惨嚎声、怒吼声响成一片。漆器粉碎,屏风撕裂,案几倾倒,鲜血四处飞溅,迅速染红了金砖地面。
然而,处于风暴最中心的冉闵,却并未立刻加入战团。他如同激流中的礁石,目光穿越混乱厮杀的人群,死死锁定正与李农激战正酣的石会。
时机稍纵即逝!冉闵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退至东侧墙壁下,取下那张“裂石弓”,抽出一支寒铁箭镞的三棱箭,搭上弓弦。他深吸一口气,全身力量贯注指尖,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锁定了石会后心铠甲的结合处!
“石会!你的末日到了!”冉闵舌绽春雷,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暴喝!扣弦的三指猛地松开!
“嘣——!!”
弓弦震响,如同霹雳炸裂!那支寒铁箭矢,化作一道乌黑闪电,带着刺耳尖啸,以石破天惊之势,直奔目标!
石会正全神贯注于与李农的搏杀,陡然听得身后暴喝与弓弦惊响,心中骇然巨震!他下意识地想闪避,但终究晚了一瞬!箭矢已然精准无比地从他后心铠甲缝隙处狠狠贯入!
“噗——!!”
利刃穿透铠甲、撕裂肌肉、击碎骨骼的声音沉闷而恐怖。箭镞带着一蓬灼热血雨,从前胸猛透而出!
石会前冲的动作瞬间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那支兀自颤抖、沾满鲜血的箭杆。他张了张嘴,涌出的只有大口大口的浓稠鲜血。手中弯刀“当啷”落地,身躯轰然砸在地面之上,溅起一片血花与尘埃。
刹那间,前厅内的厮杀声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将军——!!”一名离得最近的亲兵目眦欲裂,状若疯虎般冲向冉闵!
冉闵面色冷峻,再次抽箭、搭弦、开弓,动作一气呵成!“嗖——!”第二支箭矢如同索命无常,洞穿了那名亲兵的咽喉!
与此同时,李农趁敌军士气崩溃,剑光暴涨,连续斩杀身边两名亲兵,朝着混乱的敌群发出怒吼:“石会已伏诛!首恶已除!尔等还要为他卖命吗?放下兵器者免死!”
主将毙命,群龙无首,加之目睹冉闵骇人的神射,石会亲兵的士气瞬间雪崩。纷纷扔下弯刀,跪伏在地,连呼饶命。少数负隅顽抗的死忠,很快被合力剿灭。
前厅内,厮杀声渐渐停息,只剩下伤者的痛哼与粗重的喘息。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二十多具尸体,血流成河。
冉闵将“裂石弓”放回兵器架,走到石会的尸体旁,冷冷俯视。周威上前躬身:“主公,尸体如何处理?”
“用厚麻布裹好,趁夜色运至城西乱葬岗,寻废弃窑洞焚毁,务求不留痕迹。参与之人,赐双倍抚恤,严令封口。”
“是!”
李农走到冉闵身边,沉声道:“永曾,石会虽死,但此事绝难久瞒。石遵得知后,必调大军围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冉闵缓缓点头,眼神深邃如渊:“从斩杀石会的那一刻起,便已斩断所有退路。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回密室,商议下一步。你需立刻潜回城西大营,清除羯族军官,掌控局面,同时联络其他汉将,集结兵力,以备不测。”
两人不再多言,转身再入密室。厚重的石门在身后闭合,隔绝了外间的血腥,却隔绝不了那已然无法阻挡、即将席卷整个北中国的惊天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