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邺城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周威从将军府后门闪身而出时,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正被暮色吞噬。他换上了一身粗麻短褐,肩上挑着一副竹制担子,两头筐里整齐码着黄澄澄的鸭梨与红艳艳的枣子——连摆放的样式都刻意模仿着城西商贩的习惯。
后门的巷子狭窄幽深,两侧土墙上枯黄的野葡萄藤在晚风中瑟瑟作响。周威放缓脚步,让担子随着步伐显出商贩特有的节奏,眼角余光却如猎豹般扫视着四周。
巷口处,两个身着皮甲的羯族哨兵斜倚在墙边,腰间弯刀的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泛着幽光。
“站住!”年长哨兵突然横刀拦住去路,刀尖几乎碰到周威的鼻尖,“筐里装的什么?”
周威连忙放下担子,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用带着冀北口音的官话回道:“军爷明鉴,都是自家园子里产的梨枣,正要赶晚集去城西贩卖。”说着他熟练地挑出两个最大最水灵的鸭梨,双手奉上,“军爷站岗辛苦,尝尝鲜吧。”
那哨兵接过梨子,在衣袖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他含糊不清地挥挥手:“汉人就是会来事,滚吧!”
周威连连躬身,挑起担子快步离去。直到转过两个街角,确认无人跟踪,他才靠在一处断墙边稍作喘息。从怀中掏出一方葛布手巾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手巾角落绣着一个细小的“冉”字,是去年立春时将军夫人赏赐的。
暮色渐浓,街道上行人越发稀少。偶尔有羯族巡逻队骑马经过,马蹄铁敲击青石路面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周威看见一个老妇人因躲避不及,被骑兵的马鞭抽中后背,踉跄倒地,竹篮中的菽粟撒了一地,却不敢哭喊,只是默默爬起,佝偻着身子继续前行。
这景象让周威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的惨剧:三个羯族骑兵闯进他家的小院,当着他的面侮辱母亲,最后用弯刀割开了她的喉咙。鲜血喷溅在院中的石磨上,那画面至今仍时常在梦中浮现。若不是冉将军率部经过,将他从尸堆中救出,他早就成了乱世中的又一缕孤魂。
“羯狗……”周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挑起担子加快脚步。筐中的梨枣随着急促的步伐滚落几个,他也无暇顾及。
行至永平街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队羯族士兵正在砸抢一家汉人经营的酒肆,掌柜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额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周威连忙闪身躲进一条暗巷,心脏狂跳不止。若在平日,他定会拔刀相助,但今日身负重任,只能强忍怒火,绕道而行。
待他抵达城西大营附近,已是二更时分。明月高悬,将营寨的轮廓照得清清楚楚。这座始建于石勒时期的大营,围墙高达两丈,墙头插着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将巡逻士兵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周威在距营门百步远的一棵老槐树下歇脚,佯装整理担子。这棵百年槐树投下的浓密阴影,正好遮蔽他的身形。他仔细观察营门守卫,发现这些士兵虽然装备简陋,但站姿笔挺,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
突然,他眼前一亮——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高大军官正在营门前巡查。那人身着褪色的皮甲,腰佩制式环首刀,正是李农的亲卫队长赵安。周威记得去年随冉将军来此议事时,曾见赵安单手举起两百斤的石锁,是军中有名的力士。
周威深吸一口气,从贴身处取出一枚虎头玉佩。这玉佩用上等和田玉雕成,虎眼处镶嵌着两颗细小的红宝石,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握紧玉佩,稳步向营门走去。
“站住!军营重地,闲人免近!”一个年轻哨兵横矛阻拦,矛尖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周威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军爷恕罪,小人有要事求见赵安队长。”说着双手奉上玉佩,“烦请军爷将此物交与赵队长,他自会明白。”
哨兵接过玉佩,借着火光仔细端详,脸色微变。他示意同伴继续警戒,自己快步向营内跑去。不多时,赵安大步流星地走来,见到周威先是一怔,随即压低声音:“周兄弟?何以深夜至此?”
周威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赵大哥,冉将军有密信呈送李将军,事关重大,必须面呈。”
赵安目光一凛,扫视四周后对哨兵吩咐:“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随即对周威点头,“随我来。”
穿过营门时,周威注意到门内侧堆着数十个麻袋,袋口露出的粟米颜色发暗,显然是陈年旧粮。营内道路两旁,士兵们的营帐多有破洞,不少帐篷用草席打着补丁。远处校场上,一队士兵正在夜训,他们手中的长矛多有锈迹,身上的皮甲也磨损严重。
“让周兄弟见笑了。”赵安注意到周威的目光,苦笑道,“石遵克扣军饷,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领到足额粮饷了。上月若不是李将军变卖祖产,购进这批陈米,大伙儿都要饿肚子。”
周威心中一沉。他早听闻李农部处境艰难,却未料到窘迫至此。想起冉闵军中虽然也受排挤,但至少粮草充足,不禁对这位同袍更多了几分敬意。
二人来到中军大帐前,这顶牛皮大帐虽然宽敞,但篷布已褪色发白,帐角的绳索也多有磨损。赵安在帐外禀报后,示意周威单独入内。
帐内陈设简陋,唯有一张柏木长案、两把胡床和一架兵器架。李农正伏案查阅竹简,案头油灯的光晕映在他花白的鬓角上。这位年近五旬的老将身着洗得发白的战袍,腰间束着一条旧皮带,唯一显眼的是佩剑的剑柄上镶嵌着一颗浑浊的玉石。
“周威?”李农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冉将军安好?”
周威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密信双手奉上:“将军安好。特命卑职送来密信,邀将军今夜三更过府一叙。”
李农接过以火漆封缄的竹简,看到封泥上的虎头印记时,手指微微颤抖。这个印记让他想起十年前与冉闵并肩作战的岁月——那时他们同在石虎麾下征讨梁犊,曾在乱军之中互救性命,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
他小心地拆开竹简,里面只有一张素帛,上面用朱砂绘着一幅简图,标注着冉府密室的位置。李农凝视片刻,将帛书凑到灯焰上,看着它化作灰烬。
“回复冉将军,”李农声音低沉却坚定,“李某必准时赴约。”
周威躬身退出时,注意到李农案头摊开着一本《孙子兵法》,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字迹苍劲有力。
待周威离去,李农在帐中踱步良久。他掀开帐帘望向夜空,只见银河倾泻,星斗满天。这个季节的星空总是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昌黎之战,那时他与兄长并肩作战,大破鲜卑骑兵。可如今兄长早已化作白骨,而他也在这羯族朝廷中艰难求生。
“赵安!”他忽然唤道。
亲卫队长应声而入:“将军有何吩咐?”
“传张、王二位副将即刻来见。”李农顿了顿,又补充道,“记住,要避人耳目。”
趁着等待的间隙,李农从床下拖出一个樟木箱。箱中整齐叠放着一套精良的明光铠,这是当年他立下战功时先帝所赐。铠甲旁平放着一柄四尺长剑,剑鞘上的漆绘已然斑驳,但剑柄上“忠勇”二字仍清晰可辨。这是兄长留下的遗物,二十年来他一直带在身边。
抚摸着冰凉的剑鞘,李农眼前又浮现出兄长临终前的面容。那时兄长握着他的手说:“汉家儿郎,宁死不屈。”这句话,这些年来一直在他心中燃烧。
帐外传来脚步声,李农迅速合上木箱。当他转身时,脸上已恢复往日的沉稳,唯有眼中闪烁的光芒,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今夜,将是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