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冬,东城区帽儿胡同在寒风中静默如一幅水墨卷轴。
青石板路上积着薄雪,踩上去便有细碎的“咯吱”声,两旁老槐树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伸展,枝桠间还凝着未化的冰晶,恰似未干的水墨画里添了几笔晶亮的银粉。
李怀德裹紧藏青呢子大衣站在大门口,鼻尖冻得通红,却仍仰头望着门楣上新挂的鎏金匾额---“怀清轩”三个字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像是被雪气浸染过,连棱角都软和了几分。
“怀德,瞧你冻得直搓手,快进去吧,手炉都给你焐热了。”何大清从门洞里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
“来了!”李怀德轻声应着,抬脚跨过高门槛,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
院内是青砖墁地,走上去能感觉到砖缝间沁出的凉意。雕花窗棂上的冰花还未完全融化,在廊下宫灯的暖光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六角宫灯在廊下轻轻的摇晃着,灯影里立着个青瓷大缸,水面浮着半片残荷,枯黄的荷叶边缘卷着,倒像把秋天锁在了院子里。
“这青瓷缸,是打琉璃厂淘换来的老物件。”何大江从东厢房转了出来,“原是前清某个翰林的私宅旧物,我瞧着放这儿正合适。等开春了,往里头放几尾红鲤,再养些睡莲,那才叫一个活色生香!”
“这‘怀清’二字,是大江琢磨了半个月才定下的。”王秀兰笑着从厅堂走了出来,“取自‘怀瑾握瑜,清芬满庭’之意,怀德,你觉得如何?”
她今日穿了件灰色呢子外套,脖子上系着条暗红羊毛围巾,平日里最是严谨持重的模样,此刻却因着这院子里的烟火气,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
“哈哈哈!”李怀德是放声大笑,“大江说是,那便是了!”
李怀德心里明白,估计这名何大江早就想好了,李怀德,何大清各取了一个字!
“这院子的格局,我瞧着倒像从《营造法式》里拓出来的。”王秀兰伸手抚了抚雕花窗棂上的纹路。“三进院落层层递进,前院是迎客的雅致,中院是聚谈的热闹,后院是赏月的清幽,要的就是这股子老北京的味儿!”
“走,咱们进屋瞧瞧。”何大清拍了拍李怀德的肩膀,率先往中院正房走去,“马华那小子今儿试做了道蟹黄豆腐,我让小顺子盯着火候呢,这会儿该出锅了!”
说话间几人已到了中院正房。这间屋子原是主厅,如今改成了半开放式的雅座,沿墙摆着八张黄花梨官帽椅。
中间置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摆着青瓷茶具,茶盅里盛着刚沏的碧螺春,叶芽在水中沉浮,像初春的柳絮,又像落进茶盏里的雪花。
“这间叫‘听竹’。”何大江向众人介绍道,“取的是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
“那边是‘观梅’,西边是‘赏荷’。”何大江指着东侧雕花格扇门介绍。“后院还有个‘望月’的小阁楼,晚上能瞧见月亮从后海那边升起来。”
“李局长,王部长,师叔,蟹黄豆腐来了!”马华从外面一门掀帘进来了,身后跟着个扎着蓝布围裙的学徒,手里端着朱漆托盘。
盘里盛着金黄的蟹黄豆腐,白玉般的豆腐裹着蟹粉,表面还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像雪后松枝上的几点新绿,热气腾腾的,连空气里都飘着蟹黄的鲜香。
“这味道。。。”王秀兰拿起银勺舀了半勺,豆腐入口即化,蟹黄鲜香浓郁,她眯起眼细细品味,“像极了当年在苏州出差时吃的船菜,可比我那会儿吃的更讲究些。”
“这蟹粉是现拆的,豆腐是现磨的。”马华笑着说。
“今个厨房里面还炖了羊肉汤!”马华笑嘻嘻的说道,“是内蒙巴林右旗巴图老哥哥送的羊肉,肥瘦相间的。”
“巴林右旗的巴图,以前认识的老朋友,我们一直有往来的。” 何大江简单的介绍了一下。
说话间,几人已围坐在八仙桌旁。马华端来砂锅,热气腾腾的羊肉汤里浮着几片白萝卜,汤色乳白如凝脂,香气四溢,连空气里都飘着羊肉的鲜香。
“王部长,您先尝尝。”马华舀了碗羊肉汤,先递给王秀兰。“我让小顺子早上四点就起来熬汤,汤里只放了沙窝萝卜和几片生姜,一点味精都没放,全凭火候熬出来的鲜!”
“嗯,这汤和我在内蒙喝的有的一拼。”王秀兰接过碗,轻啜一口,汤汁鲜而不膻,暖意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火候掌握得真好,马华,你这手艺现在大涨啊!”
“王部长可别夸我了,这都是师叔教得好!” 马华还有点不好意思,“师叔说,做菜如做人,得讲究个‘本味’。您瞧这沙窝萝卜,脆甜无渣,和羊肉搭着吃,既解腻又提鲜,倒像是天生的一对!”
“咱们这怀清轩,原来就是几个老伙计想找个地方说说话,喝喝茶的地方。”李怀德端起了酒盅,“如今有了这院子,有了这手艺,倒成了四九城里的一处雅处了。”
“大江兄,你当年说的‘开家私房菜馆,让哥几个有个地方聚’,如今可算是实现了。”李怀德看向何大江,“如今可算是实现了。”
“咱这怀清轩,讲究的是个‘私密性,个性化,品质感’。” 何大江几个人之前就讨论过,“往后啊,来的客人不光是为了吃好,更多的是为了这份专属感和尊贵感。”
“嗯,我们的定位就是老友聚会,是一方的清净地儿!”李怀德点点头,“我怎么有一种‘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感觉---舒坦!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胡同口和伙伴们一起烤火吃地瓜的日子!”
“对了,谢兵的事你跟大伙儿说清楚没?”李怀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向何大江,“明儿个他可要正式上岗了。”
“谢家那小子?”王秀兰将银匙轻轻搁在青瓷茶盏旁。“我看可以。他自小在大院长大,见的人多,经的事也多,人机灵,会来事儿。虽说大家都是体面人,可保不齐有喝多了说浑话的,得有个能撑住场子的。”
“谢兵那性子,倒正合适!”李怀德点点头。
“谢兵今儿晚上不在?”李怀德转头问何大清,“可是回大院看望他母亲去了?”
“下午的时候来过。”何大清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沫,“老太太这两日犯了腰疾,他下了班就去部委医院取药,顺道陪老太太说说话,和我说过了,今晚不回来,在母亲那儿住。”
“大江,你上次说的这会员制到底怎么个章程?”李怀德看向何大江。“总不能谁都能摸进咱们这院子吧?咱们这院子小,经不住人挤人!”
“不至于。”何大江一下子笑了出来,“我之前和谢兵商量过了,会员主要由老会员推荐,都得是咱们都认可的人,才能进来。”
“这法子好。” 王秀兰端起青瓷茶盏轻啜一口,眼尾微扬,“前一阵子,老庄还和我说,想寻个清净地儿和几个老朋友说说话,下次,我便推荐她来。”
“这便对了!会员带会员,像滚雪球似的。” 李怀德见状抚掌,“既保证了客源,又筛了人。”
“光有雅人还不够,得看是不是同道中人。” 王秀兰却摇头,“商宴,尽量少接。”
“这会员的数量,做菜的席数都要好好的考量一下。”何大清也赞同这个方法,“不是咱们端架子,就像怀德说的,实在是这院子小,经不住人挤人,”
“那你们说,”李怀德忽然开口,“咱们这怀清轩,到底是菜馆还是茶寮?”
“都不是。” 何大江沉吟片刻,“算是咱们几个老伙计的‘第二个家’吧?有菜香,有茶香,更有老友的情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