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强的铁锹停在半空，土块悬着没落下。那截灰黑色的墙角从松土里露出来，像一块不该存在的旧骨头。
陈砚舟蹲下身，手指蹭过墙面，粗糙颗粒沾在指腹。他没说话，只是把笔记本掏出来，红笔翻到昨晚记下的那条——“b1净高不足”，然后在下面补了一行：“疑似遗留结构，位置重合。”
施工方负责人挤过来，脸上堆着笑：“陈总，这可能是前期挡土墙没拆干净，小问题，回头挖走就是了。”
“是吗？”陈砚舟抬头，“那你告诉我，它为什么正好卡在亲子区正下方？图纸上这里该是空腔。”
对方一愣，张了张嘴：“兴许……是工人图省事？”
“图省事能图到钢筋走向都对不上？”林悦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指尖顺着墙体接缝划了一道，“这是二次浇筑，混凝土标号也不一样。你当设计院是瞎的？”
监理蹲在一旁，拿扳手敲了两下，声音发闷。他皱眉：“里面可能有空洞，得探伤。”
“探什么探！”施工方负责人急了，“工期紧得很，耽误一天后面全乱套！咱们边查边干，效率不就上去了？”
“我担。”陈砚舟把手机塞回去，“你现在要是继续动土，出了事，违规操作的责任，全归你。”
那人嘴唇抖了抖，没再吭声。
周强在旁边听得直咧嘴，凑近小声问：“你真敢这么干？赵宇刚才还打电话说投资方催进度呢。”
“所以他才更不想出事。”陈砚舟看了他一眼，“咱们慢点，顶多挨骂；塌了，可是坐牢。”
周强挠头：“可他们要是耍花招，偷偷挖了怎么办？”
“那就让他们知道，”陈砚舟淡淡道，“有人盯着。”
他转身走向临时板房，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稳。
板房里，白板上贴着施工流程图。陈砚舟拿起蓝笔，在“地基回填”和“钢筋绑扎”之间画了个叉。
“原计划是串行作业，先回填再绑扎。”他对着监理和项目经理说，“现在改并行——局部加固和钢筋工序同步推进。前提是，探伤结果出来前，问题区域禁止任何施工。”
项目经理皱眉：“这调度太难了，材料和人手都得重新排。”
“我来调。”陈砚舟翻开笔记本，“体校那边有二十个学生能做辅助工，今天就能到位。强子汽修的师傅也可以抽两个过来，负责小型机械调度。”
周强一听，立马挺胸：“包我身上！”
监理犹豫着点头：“只要责任划分清楚，我可以签字同意调整流程。”
话音刚落，视网膜上突然跳出一行字：
【初级项目管理建议：提前完工奖励5%】
陈砚舟眼皮微跳，没表现出来。
他转而拿起红笔，在白板上写下新排期表。
“三天内完成探伤，结果合格，奖金翻番。”他放下笔，“不合格，返工费用由施工方承担。怎么样？”
施工方负责人脸色难看：“你这是逼我们拼命。”
“不是逼。”陈砚舟看着他，“是给你们一条出路。真塌了，别说钱，执照都得吊销。现在改，还来得及。”
那人低头搓着手，终于点了头。
会议散了，工人陆续走出板房。陈砚舟留在最后，核对着新排期表上的时间节点。
周强靠在门框上，低声说：“其实你也知道，他们背后有人撑腰吧？这么硬刚，不怕得罪人？”
“怕。”陈砚舟合上本子，“但更怕头顶掉东西砸到自己人。”
“那你就不怕被人反咬一口，说是你故意拖延工期？”
“我留了证据。”陈砚舟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刚才那截墙体的特写，“还有施工日志。从地勘到会审，全程没提这堵墙。隐瞒事实的是他们，不是我。”
周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还真是……表面温吞，下手狠准。”
“我只是不想回头。”陈砚舟往外走，“慢一点没关系，但不能倒退。”
工地重新运转起来。吊车缓缓移动，钢筋堆旁多了几个穿体校制服的学生，正按清单清点型号。
陈砚舟走到坑边，监理已经在安排探伤设备进场。
“得打孔取芯。”监理说，“最快明天中午出初步数据。”
“够快。”陈砚舟点头，“等结果出来，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正要走，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争执声。
是施工队的几个工人围在一起，其中一个指着墙体骂：“搞什么名堂！大学生懂个屁结构，非要折腾半天！”
另一个附和：“就是，咱们干了十年工地，还能让块破墙吓住？”
陈砚舟没走近，只站在原地看着。
周强想去劝，被他拦住。
“让他们说。”他说。
然后他走过去，站在人群外圈，声音不大，却压住了嘈杂：“你们每天在这儿干活，谁愿意头顶有块不知道牢不牢的天花板？”
众人一静。
他继续说：“我不管你们以前干过多少项目。但今天这根梁，要是出了事，第一个被追责的是你们的队长，第二个是你们这些动手的人。我不用坐牢，你们得进去。”
没人再说话。
他看向施工队长：“我不是要罚你，是要保你。真塌了，你家孩子上学的钱，谁来挣？”
那人低着头，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陈总……是我考虑不周。”
“那就配合检查。”陈砚舟语气缓了些，“三天后要是没问题，奖金照拿。”
队长点头，挥手让工人散开。
周强在他身后嘀咕：“你还真会戳人心窝子。”
“不是心窝子。”陈砚舟边走边说，“是饭碗。人可以赌气，但没法跟吃饭过不去。”
他回到板房，把红笔夹进笔记本，蓝笔写下新的待办事项：
【等待探伤结果】
【对接钢材检测人员】
【确认体校人力排班】
刚写完，手机震动。
赵宇来电。
“听说你把工地给停了？”电话那头声音带着笑，却不轻松，“投资方那边已经开始问了，说好好的奠基仪式，怎么搞成事故预演？”
“因为他们不知道，”陈砚舟靠着桌边，“有些事故，是在第一铲土之前就埋下的。”
“你就不能先私下处理？非得闹上报备？”
“私下处理，等于默认可以糊弄。”陈砚舟望着窗外，“我现在做的每一步，都在告诉所有人——这个项目，规则我说了算。”
赵宇沉默几秒，叹了口气：“你小子……越来越不好拿捏了。”
“我不是让你拿捏的。”陈砚舟笑了笑，“我是让你放心。”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扣在桌上。
风从板房缝隙钻进来，吹得资料页微微翻动。
他低头看了看袖口，泥点还没干。
远处，探伤设备已经架好，工作人员正在调试仪器。钢筋堆旁，一个穿工装的年轻人弯腰检查钢材编号，手里拿着记录本。
陈砚舟走过去，站在阴影边缘。
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陌生的脸，冲他点点头：“陈经理？钢材批次刚送到，我正准备抽检。”
陈砚舟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记录本上。
本子封面写着“材料验收日志”，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今天，但字迹略显陈旧，像是提前填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