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谷方向的枪声落下后,山脊线彻底安静下来。林青站在高台上,目光还停在那人消失的地方。风卷着灰烬打转,他没动,手依旧按在刀柄上。
下面的人却已经绷不住了。
一个轻伤的士兵猛地把枪往地上一插,跳起来吼:“赢了!咱们活下来了!”
这声音像火星掉进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整个营地。
“赢了——!”
“林教头神威——!”
“阵地没丢!兄弟们还在——!”
呼喊声从四面八方炸开。有人拍地大笑,有人抱着战友嚎啕大哭,还有人直接躺在地上打滚,嘴里嚷着“老子没死!老子还能喘气!”。赵刚正清点弹药箱,听见动静抬头一看,整个人愣住。
他看见林青还站着,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根钉进地里的铁桩。可周围已经全是沸腾的人影。
陈玄抱着那面黑底鹰旗,手微微发抖。他慢慢走上高台,把旗杆往林青面前递了递。林青没接,也没看。
“叫它‘林字旗’吧。”陈玄说,“今天之后,没人敢说这两个字没分量。”
林青终于动了。他转过头,看了陈玄一眼,又扫过底下那些红着眼睛、满身血泥的士兵。他的嘴唇干裂,嘴角那道细口渗着血丝,说话时有点费力。
“我们活下来了。”他说。
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喧闹。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
这句话像是把之前所有的压抑、恐惧、挣扎全都戳破了。下一秒,欢呼声更响了。几个老兵带头鼓掌,啪啪的声响越来越密,最后变成一片雷鸣。
赵刚抹了把脸,咧嘴笑了。他一把夺过旁边新兵手里的铜号,凑到嘴边用力吹响。尖锐的号声划破天际,像是在给这场胜利报信。
林青走下高台,脚步有些沉。他没往人群里去,而是径直走向阵亡将士的遗体摆放处。那里用木板搭了个简易平台,盖着几块旧布,下面躺着四十九具身体。
他走到最边上,弯腰捡起一块还算干净的粗布,轻轻盖在一个年轻士兵脸上。那孩子至死都睁着眼,脸上还沾着火药灰。林青伸手,慢慢合上了他的眼皮。
全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有人开始自发列队,抬棺入坑。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哭喊,只有脚步踩在焦土上的沙沙声。等最后一具棺材落进土坑,赵刚带头点燃了篝火。
火焰腾地窜起,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小雨一直守在窑洞口,手里攥着药膏和水囊。她看着林青做完这一切,终于趁乱往前走了几步。两个士兵想拦,被她瞪了一眼。
“我是医生。”她说,“他流血了。”
林青正低头检查刀鞘,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小雨站到他面前,一句话不说,拧开水囊递过去。他又看了她一眼,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喉咙滚动了一下。
“谢谢。”他说。
小雨点点头,打开药膏罐子,用手指蘸了一点,轻轻涂在他嘴角的裂口上。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疼他。林青没躲,也没动,任她处理。
“你还撑得住?”她问。
“能。”
“别硬撑。”
“不是硬撑。”
他们说完就没再开口。火光映在两人脸上,影子投在地上,挨得很近。
陈玄这时已把那面黑底鹰旗插在了高台中央。旗子刚展开,就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鹰的翅膀像是要飞出去。
“林字旗——!”有人喊了一声。
“林字旗——!”更多人跟着吼。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狠。到最后,整片营地都在震动。连窑洞里躺着的伤员都挣扎着爬起来,靠在门框上跟着喊。
林青走回高台,站在旗杆旁边。他抬头看了看那面旗,嘴角动了动,终于露出一丝笑。很淡,但确实笑了。
他抬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人群慢慢停下呼喊,全都望着他。
“今日胜,”他说,“非我一人之功。是你们,拿命拼出来的。”
底下没人说话,只有火苗噼啪作响。
“敌人退了,可没死。”林青继续说,“他们背后有枪有粮有靠山,而我们,只有这条命,和彼此。这一仗赢了,下一仗呢?再往后呢?”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
“我不想听谁说‘林教头在,我们就不会输’。我也会倒,也会死。真正的靠山,是你们自己。”
赵刚听得热血上头,忍不住往前一步:“那你说怎么办?咱们难道不庆祝?”
“庆祝。”林青看着他,“但别忘了为什么能赢。是因为我们比他们狠,比他们拼,比他们不怕死。只要这股劲在,没人能灭我们。”
话音刚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吼叫。
“对!拼就完了!”
“林教头说啥是啥!”
“明天再来一拨,照样干趴!”
林青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握紧了旗杆。风吹得旗面狂舞,他站在火光中心,影子拉得老长。
赵刚让人搬出几坛酒,都是之前缴获的。他拎着碗一个个倒满,分给弟兄们。有人用钢盔当杯,有人直接嘴对嘴灌。酒味混着焦土味飘在空中,呛人却痛快。
一个小兵喝红了眼,举着碗冲林青喊:“林教头!来一口!你要是不喝,我们都不喝!”
林青看了他一眼,接过碗,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滑进喉咙,呛得他咳了两声。但他没放下,反而把碗一砸,碎片四溅。
“好!”全场轰然叫好。
小雨在旁边看得揪心,却又说不出阻拦的话。她知道这些人需要这一刻,也需要看到林青和他们一起疯。
陈玄坐在火堆边,默默数着伤亡名单。念到一半,他停下来,把纸折好塞进怀里。抬头时,正好看到林青站在火光里,被一群人簇拥着,有人拍他肩膀,有人敬他酒。
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教头了。
他是旗,是火,是这群人心里不能倒的东西。
夜深了,篝火还没熄。有人唱起了军歌,调子跑得离谱,但吼得震天响。赵刚喝多了,抱着旗杆不肯撒手,嚷着“谁敢动旗,先砍我”。
林青靠着高台坐了下来,腿实在撑不住了。他闭了会儿眼,耳边全是喧闹。可他知道,这份热闹不会持续太久。
明天还得修工事,清弹药,换岗哨。敌军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睁开眼,看向西谷的方向。那片山脊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刚才那一枪,他记得清楚。
那个女人的身影,一闪即逝。
她是谁?为什么帮他们?地图上写的那句话——“你要找的东西,不在地下,在人心。”——到底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还在脑子里转,小雨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过来。
“喝点。”她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林青接过碗,没喝,放在一边。
“你注意西谷那边。”他说,“加双岗,夜里每两小时换一次。”
“知道了。”
“还有……”他顿了顿,“如果她再出现,别开枪。”
“谁?”
“那个开枪的女人。”
小雨皱眉:“你不怀疑她?”
“她要是想害我们,那一枪就不会打在敌军后撤的路上。”
小雨没再问,点了点头。她蹲下身,检查林青包扎过的手臂。纱布渗了点血,但不算严重。
“你得睡一会儿。”她说。
“睡不了。”
“那你至少躺下。”
“躺下就是松懈。”
小雨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劝不动。
远处,篝火渐渐小了。有人醉倒在地上,有人靠在一起打盹。但岗哨依旧轮换,枪口始终对着外头。
林青坐着没动,手一直按在刀柄上。
小雨起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头。
“你会赢的。”她说。
林青没抬头,只低声回了一句:
“我不是为了赢。”
“是为了活着的人。”
小雨站在原地,没再说话。
风从北面吹来,带着灰烬和泥土的味道。
高台下的战场上,尸体已经埋好,弹壳还在发烫。
林青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刀鞘。
三短一长。
这是预备信号。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西谷的山脊线。
那边的树影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