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檐角,照在大理寺青砖石阶上,白光如刀。堂外人潮涌动,议论声低如潮水,人人心头都压着一块石头——今日,杨家冤案,或可得雪。
堂内,寇准正襟危坐,眉目如刀。案前卷宗堆叠如山,风从堂外吹入,卷起纸页翻动的“沙沙”声,恍若无数冤魂低语。寇准目光凝沉,心头也似积郁的乌云——案拖至今,杨家忠骨蒙尘,潘仁美却仍死不认罪。若不能破此局,他这个“清官”二字,也该倒贴门神去了。
杨景披麻戴孝,跪在堂前,背脊笔挺。潘仁美立在对面,口口声声为自己辩白,话里尽是倒打一耙,仿佛他才是忠良。堂上公吏屏息,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喊声自堂外传来,震得瓦片微颤——
“我们作证!”
声音掷地有声,如惊雷落地。
众人齐齐转首,只见堂口阳光刺眼,两道人影逆光而来。两名青年皆二十余岁,头戴扎巾、肋挎钢刀,步伐铿锵。一人面黑如锅底,一人紫面若玉石。衣上尘土未干,眉宇间却透着铁血之气。
杨景一眼认出,不禁热泪盈眶——是郎千、郎万!他心头一颤,喉咙微紧。为了不连累旧部,他宁肯独担罪名;如今二人挺身而出,明知凶险,仍要仗义作证。这份情义,比刀更重,比命更烈。
反观潘仁美,脸色陡变,仿佛被毒蛇咬中,身体一抖,目光森冷如鬼火:“这两个狗东西……真敢卖我?哼!只要老夫不死,必叫你们尸骨无存!”指甲抠入掌心,鲜血渗出,却不自知。
寇准目光一闪,沉声喝道:“带上来!”
两名侍卫应声而出,将郎氏兄弟带至堂前。二人跪地齐声:“参见大人!”
“你们是何人?”
“大人容禀,末将郎千、郎万,原为潘仁美麾下偏将,今随钦差进京。”
“既为他部下,为何上堂作证?”
郎万昂首,声若洪钟:“不忍忠良蒙冤,不愿再为虎作伥!杨家父子忠勇为国,死于奸佞之手,我兄弟若再缄口,愧对天地良心!”
寇准点头,沉声道:“好,那便依实讲来!”
郎千一字一顿,铿然如铁:“当年杨七郎劈死潘豹,潘仁美怀恨在心。圣上回京后,他借镇守芦沟桥之机,设计陷害。令公误卯,被责四十军棍,遍体鳞伤,又派残兵五百,让他独战韩昌。令公险死沙场,幸杨景、七郎相救。追敌至两狼山时,父子被围。七郎突围求援,却被潘仁美以酒灌醉,绑在百尺高竿之上,命弓手射了一百零三箭——七十二根透胸,箭矢仍带宋字军符。之后,他又命我兄弟二人以巨石绑尸,沉入黑水河中,以掩天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寇准眉头紧锁,声若霜铁:“潘仁美,可有此事?”
潘仁美扑地,满脸泪痕:“冤枉啊,大人!他们是我府中收养的乞儿,教其武艺,恩重如山。如今却与杨家串通,血口喷人!求大人明断!”
郎万怒喝:“老贼!恩义?你教我的是刀,是杀忠良的刀!你派潘昭、潘祥劫粮,又命我二人追杀呼王爷,有没有这事?!”
“胡说八道!”潘仁美咬牙切齿。
寇准沉声喝道:“呼延赞之事暂且不论。我问你——杨七郎今在何处?”
“逃往北国!”
郎千、郎万齐声道:“放屁!尸首仍在河神庙后大柳树下!若有虚言,天诛地灭!”
堂中鸦雀无声,阳光照在二人面上,光与汗混成一层闪光。
寇准盯着潘仁美,声音低沉如雷:“若真有尸体,你当如何?”
潘仁美喉结滚动,面色惨白,唇微颤:“这……若真有尸,老臣……老臣愿伏法。”
话未落,忽听堂下传来一声惊喝——
“潘仁美,你还装蒜!杨七郎的尸体,我已运回!”
声如霹雳,震碎堂上死寂。
只见一人铁甲生辉,自阶下快步登堂。那人虎背熊腰,须发如戟,右手拄铁鞭,甲叶相击,叮当作响。正是铁鞭呼延赞!
“寇大人,”他抱拳朗声道,“杨七郎遗体此刻就在天波府门外,箭孔历历,血迹犹新。请大人亲验,以雪杨家冤魂!”
寇准腾地而起,手掌一拍案几,卷宗散落一地。
他胸中郁气,在这一刻化作一声低喝:“来人!随本官——验尸!”
阳光从堂口泻入,照亮那方肃杀的青石地面。
潘仁美脸色惨白,双腿发软,几乎跪倒,喉中发出低哑的喘息。
原来,自呼延丕显奉旨缉拿潘仁美之后,佘太君便与呼延赞、杨景密谋:老贼心狠口硬,想要定罪,非得尸体为凭。于是,呼延赞亲领亲信数人,夜潜黑水河,悄然掘出尸体。为防潘仁美狗急跳墙派人抢夺,一直秘而不发,直到今朝审案,方才押运入城。
寇准精神振奋,拍案令下:“刘超、马玉!即刻将七郎遗体抬上公堂!”
片刻后,尸体置于公案之前。仵作一身皂衣,脸色肃然,翻检尸身良久,抬头禀道:
“回禀大人,死者虽五官模糊,但尸体保存尚可。以下官经验判断,确为被乱箭射死,合计一百单三箭,其中七十二箭穿透前胸,致命无疑。”
堂下百官齐变颜色。寇准怒目圆睁,厉声喝问:“潘仁美,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潘仁美却冷笑一声,三角眼微眯:“寇大人,此人并非杨七郎。”
“你说是谁?”
“是我抓的一名北国奸细,软硬不吃,只得将其乱箭射杀。郎千、郎万狼狈为奸,借尸陷害,别有用心。你若不信,不妨当众唤一声‘七郎’,他若应声,我甘愿伏法!”
此话一出,公堂一片哗然。
“荒唐!”寇准怒不可遏,“死人还能答应?你是在羞辱本官吗?郎千、郎万亲眼目睹你射杀七郎,仵作验尸亦属实情,物证、人证俱在,你还敢抵赖?”
顿了顿,寇准沉声道:“不动刑,你是不会招的。来人!重打四十大板!”
差人应声而入,将潘仁美拽至堂下,迅速取出一条软绸,缠于头顶——此为防其撞地求死。刑仆手起板落,“啪!啪!”声声震耳。
潘仁美惨叫连连,鲜血溅地,疼得如同热油灌骨,唇角涌血,面色蜡白。差人下手毫不留情,皆因素日怨毒难消,此刻正是出气之时。
“晕过去了!”
“泼醒他!”凉水劈头盖脸,老贼挣扎苏醒。
寇准沉声喝问:“潘仁美,你招不招?”
“寇准!你偏袒杨家,老夫誓不屈服!我自会到陛下面前参你一本!”
“哼!看来非得下重手。”寇准挥手,“抬上夹棍!”
三根沉沉夹棍摆上公案,潘仁美面色骤变。腿骨紧贴夹木,冷汗浸透衣襟,寇准冷眼注视:
“你可知,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不招,你今日便折在这里!”
潘仁美牙关紧咬:若此时招供,朝廷命官,岂不丢尽颜面?更何况,我尚有一女在宫为贵妃,怎能轻言服罪?只要不死,尚可翻盘!
“哼——来吧!”
“用三分刑!”
夹棍紧束,绞骨之痛如电穿骨髓,潘仁美眼珠几欲炸裂,额上青筋暴跳,口中“啊——”地一声惨叫,昏厥倒地。
“用水泼醒!继续!”
堂下看客无不拍手称快:“好一个寇青天!铁面无私,明察秋毫!”
也有人忧声低语:“此人是皇上丈人,寇大人敢动如此大刑,怕是官位难保啊……”
正午日头高照,天官府衙门外百姓如潮,围得水泄不通。堂内风声鹤唳,杀气暗涌。就在寇准命仵作验完杨七郎遗体、准备审问潘仁美的当口,忽听堂外一阵骚动,人群一阵大乱。
“娘娘千岁驾到——!”
这一声惊雷劈下,堂上堂下顿时如被定住,众人神色大变。听堂的衙役吓得四散奔逃,只剩下几名牙兵手足无措,贴着堂角站着,气都不敢喘一口。
寇准眉头微动,心中一沉:来了!这定是潘仁美的女儿——西宫娘娘潘素蓉!
他眼角扫向堂角,只见潘仁美面如死灰,早已委顿在地,浑身是血,狼狈不堪。寇准一挥手:“杨景、郎千、郎万、呼延赞,暂避左右,听候传唤!来人,将潘仁美移到堂侧,用席遮住,不可叫娘娘见了。”
差役们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心中都打起鼓来:寇大人疯了吧?那可是娘娘的亲爹,血淋淋躺在这里,她若见了,怕是连这衙门都得掀翻!
可寇准神情从容,双手拂袖抖了抖,理了理乌纱官帽,扶正朝服鳞甲,站起身朝堂口迎去,心中却暗道:你有来意,我有对策。潘素蓉,今儿个你就是金枝玉叶,我寇准也要将这案子一查到底。
堂口处,鸾驾金辉熠熠而至,宫娥、彩女、太监前呼后拥,拥着一辆凤辇缓缓而来。凤辇之上,一位贵气逼人的女子端坐其中,头戴金凤流苏冠,霞披珠帔,罗裙曳地,肤如凝脂,双目含霜。
正是西宫娘娘潘素蓉。
她缓缓起身,宫娥搀扶下迈步而下。金莲步步生香,行至堂上,顾盼间风华流转,步履轻盈如燕。堂中众人皆低头避视,无一敢直视其容。
寇准走上前,沉声施礼:“臣寇准,叩见娘娘千岁,未曾远迎,望恕罪。”
潘素蓉冷冷一笑,粉面之上不见喜色,声音柔媚却藏着冰锋:“寇爱卿不必多礼。今日前来,不过是想亲眼看看——你如何审我父亲的案。”
“得娘娘光临大堂,实为我天官府之幸。”寇准退身侧引,“请娘娘登堂就坐。”
堂上早备锦榻,太监刘霸怀抱尚方剑侍立其后,宫娥香风盈袖,彩女低眉顺目,肃穆中暗藏杀机。
潘素蓉目光一扫:“寇爱卿,我父亲潘仁美,现今何处?”
寇准刚欲回话,忽听一声虚弱叫唤:“娘娘千岁,老夫在此——”
芦席掀开,潘仁美身染鲜血、面如土灰,从席下挣扎爬出。那一身伤痕,触目惊心。潘素蓉见状,心如刀割,一声惊呼:“父亲!”
她疾步上前,俯身搀扶住潘仁美,顿时泪珠滚落:“是谁?是谁将父亲打成这样?!”
寇准朗声答道:“启禀娘娘,潘仁美枉法害忠,陷杨家七郎死于非命,命差役截杀呼王爷,铁证如山。臣虽不才,岂敢徇私枉法?”
“他是我父亲!”潘素蓉厉声喝问,“你难道忘了?他是当朝太师,是一品大臣,是我潘素蓉的亲生父亲!”
“正因他是太师,才更当以身作则。”寇准肃然起身,“娘娘千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潘素蓉美目圆睁,俏脸绯红,冷哼一声:“好一个‘王子犯法’!寇准,果真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来人——给我捆了他!”